第38章 我是梁玦
掛斷電話後梁瑾靠在電話亭里,放空心神發獃了很久。
太過紛雜的思緒理不清索性什麼都不想,沉默看向外頭的世界。
這個時候他忽然開始回憶從前。
當年那場車禍發生的第三天,傅逢朝曾經來過梁家,請求見他最後一面。
那時家中管家得了他爺爺吩咐將傅逢朝擋在門外,而他藏在房間落地窗的窗帘后,看著傅逢朝在門外聲嘶力竭地哀求——他很想出去將人抱住但不能,他們隔著一道門各自崩潰,直到那個人死心離開。
那之後的第二天他剪短了頭髮,戴上眼鏡,換上他哥哥的衣服,更換了戶籍身份證和所有能證明身份的證件,真正開始學著做梁瑾。
他只有三天的時間,必須在那場葬禮上騙過所有人,騙過傅逢朝。
那是他人生最灰暗的三天,親手將自己的人格一點點碾碎,重新拼湊成另一個人的模樣。他無數次想放棄,也想一死了之,身邊人卻一遍一遍提醒他不能,他欠了梁瑾一條命,不還清楚就算死了也沒臉去見梁瑾。
他的確做到了,在那場葬禮上除了知悉內情的家中長輩,沒有人懷疑他不是梁瑾,連傅逢朝也是。
那時傅逢朝眼裡的灰敗哀色在那之後的很多年,是他一想起來便會痛徹心扉、無法解脫的枷鎖。
傅逢朝問他梁玦是怎麼死的,他只能以意外搪塞,心虛讓他不敢面對傅逢朝的眼睛,在傅逢朝和其他之間,他最終選擇了放棄傅逢朝。
葬禮結束的當天,他飛去國外,真正開始自己的「新生」。
那是一段極其痛苦的過程,他必須不斷逼迫自己去學習那些他不擅長也沒有任何興趣的東西,去和不屬於他的人際關係打交道小心翼翼不能露出馬腳,去磨合適應去不斷改變自己。
哪怕磨出血、折斷骨頭,也只能咬牙堅持,為了讓自己變成更像梁瑾的梁瑾。
這十年他在梁家人面前其實一直做得很好,無論是他爺爺還是他媽,至少面上挑不出他任何一點錯。
再沒有人提起梁玦,人人都以為他是梁瑾、梁瑾是他,他是梁家唯一的長孫,肩負家族責任和格泰的未來。
如果不是傅逢朝回來,他連自己都騙了,當真以為他能做一輩子梁瑾——其實不能。
在傅逢朝也說要忘了梁玦時,他便知道他裝不下去了,他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傅逢朝放棄梁玦、試圖對別人表露好感,哪怕那個人是作為梁瑾的他自己。
如果傅逢朝也不要了他,他可能真的會變成一個瘋子,或者死去。
外面的雨夾雪逐漸轉變成一場純粹的夜雪,梁瑾站在這一方逼仄里,透過模糊不清的玻璃門偶然窺見一縷光,眨眼即逝。
困於玻璃器皿里的蝴蝶渴望著格子之外的世界,他也一樣,在這樣的晦暗裡安靜等待著那個人來接他離開。
傅逢朝來得很快,車燈落近,劃破黑夜闃寂,逐漸映亮了梁瑾眼前的路。
傅逢朝撐著傘自車中下來,停步車邊抬頭,依舊是那樣藏了萬千複雜的漆黑眼眸,靜靜看向他。
他們隔著一扇玻璃門對視,梁瑾抬起的手按在門上,他按得格外用力,如他內心劇烈的掙扎——那樣地渴望走出去,走出這座自十年前起便將他困於此的囚籠,真正到了這一刻他依舊膽怯,猶豫不決。
傅逢朝並不催促他,也不肯過去,就站在車邊等。
梁瑾的眼睛有些難受,耳朵里仍有雜音,五臟六腑一起被攥住,卻不是疼,窒息的感覺比單純的疼痛更讓人難熬。
在瀕臨死亡之前,那道門終於被推開,他也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幾步的距離,他乘風雪而來。
走至傅逢朝身前時,梁瑾幾乎站不住:「我……」
傅逢朝什麼都沒說,神色如常,抬手按了一下他的背:「上車。」
坐進暖氣充足的車裡,身體里凝固的血液重新開始流淌時,梁瑾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打顫。
他靠在座椅里,渾身力氣都像被抽干,一個字也不想說,更說不出來。
「難受就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到了叫你。」傅逢朝道,隨口的一句話,聽不出其中情緒。
梁瑾點了點頭,疲憊閉眼。
傅逢朝回頭看他一眼,踩下油門,加速駛入黑夜裡。
梁瑾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依舊在車中,窗外是比先前更森冷的夜。
傅逢朝在他身邊抽煙,他有些恍惚,看了看腕錶,快九點了。
前方只有一盞不甚明亮的路燈,隱約映出附近房屋的輪廓。
梁瑾稍稍坐直身,啞聲問:「這是哪裡?」
「華揚從前嘗試開發的一個度假山莊,沒有做起來,後來便荒廢了。」傅逢朝捻滅煙,淡聲解釋。
梁瑾依舊混沌的腦子思考不了太多,只記得從前是有聽人提過,早年華揚也想涉足度假酒店的生意可惜沒做成,他們投資的第一座度假山莊酒店似乎是在隔壁的地級市,後來變成了傅家自己家中的私庄。
是這裡嗎?
離開臨都上百公里的距離,傅逢朝下午說的要帶他去的地方難道就是這裡?
「……為什麼來這?」
傅逢朝不回答,只問他:「要不要吃東西?」
梁瑾確實餓了,他還沒吃晚飯。
傅逢朝道:「進去吧。」
梁瑾跟著下車,夜色太暗,燈火寂寥,他也沒心情欣賞周遭景緻,徑直進門。
偌大別墅里只有他們,一樓的餐桌上擺著剛做好的熱氣騰騰的晚餐,卻不見任何幫傭的身影。
傅逢朝隨手脫下外套,回頭見他神色不自在,示意他:「先去吃東西。」
餓過頭了其實也吃不下什麼,諸多心緒積壓在心頭,更叫人食不下咽。
梁瑾感覺到胃部一陣不適,放下筷子。
傅逢朝坐在他對面又在抽煙,在吞雲吐霧裡一直盯著他,眼皮耷著,眼底情緒難辨。
「不吃了?」傅逢朝的嗓音略沉,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梁瑾踟躕問:「你不吃嗎?」
傅逢朝看著他,半晌才說:「先前吃過晚飯。」
梁瑾點頭,不尷不尬的對話,好像也沒有繼續的必要。
「為什麼出現在那裡?」傅逢朝忽然問。
梁瑾的嘴唇動了動,他想好好跟傅逢朝聊一聊,想認真誠懇地向傅逢朝坦白道歉,祈求他的原諒,卻又覺得今夜實在不是一個好的時機。
他的腦子還很亂,耳朵里不時有雜音,情緒也不穩,怕說錯話,怕表現得不好不能讓傅逢朝滿意。
「能不能……明天再說這些?」他問得很猶豫,只希望傅逢朝不要又生氣。
傅逢朝的目光凝住,直直看著他,梁瑾有些難受:「我……」
「隨你。」傅逢朝扔出這句,抖了抖煙灰,不再做聲地繼續抽完了這支煙。
吃完飯,傅逢朝先起身。
「去外面走走。」
出門梁瑾才發現這座山莊確實很大,但也空曠,處處冷寂蕭條,彷彿世外之地。
腳踩在枯樹枝上,不時吱呀作響,是黑夜裡除風聲外唯一的一點聲音。
夜雪已停,寒意依舊徹骨。
「傅少,我們去哪裡?」梁瑾實在不舒服,很想找個地方繼續睡一覺。
傅逢朝停步回頭看他,瞥見他被寒風吹得微紅的眼,問:「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
梁瑾說不出來,也不想讓傅逢朝知道自己下午又遇上了交通事故,輕微的腦震蕩過兩天就能好,他不想小題大做。
傅逢朝盯著他眼睛片刻,抬起的手插進他發間:「打電話的時候還叫我的名字,現在又改口?」
梁瑾又問一遍:「我們去哪裡?」
傅逢朝收回手,插回兜里:「去看夜景。」
山上有個小型通用機場,停機坪停著一架Kodiak100,已在此等候他們多時。
先前那場雪不大,並不影響飛機正常起飛。
登上飛機時梁瑾有些猶豫。
「不想?」傅逢朝偏頭問他。
他深吸了一口氣:「沒有。」
飛機推出跑道,在盡頭起飛。
雪停之後濃霧漸散,霍然開朗的視野下,是被都市夜火點亮的山川河海,縱橫交錯的光帶暈散成片,如同一幅巨大的璀璨畫卷在腳下緩緩鋪展開。
他們逐漸遠離城市,往更遠一些的海岸飛去。
梁瑾有些眼暈,閉目靠著座椅背,心神飄忽不定。
「以前生日怎麼過的?」身邊傅逢朝忽然問他。
梁瑾睜眼,神思慢了一秒,回答:「很久沒過過了。」
「為什麼不過?」
「……沒什麼好過的。」
傅逢朝不咸不淡地說著:「因為覺得虧欠了別人,覺得自己不應該活下來,所以把這個日子也當做一個贖罪的借口。」
在心知傅逢朝已經洞悉一切后,梁瑾無法再爭辯,他想解釋,傅逢朝卻不太想聽,目光落向舷窗外停了片刻:「有沒有興趣玩一場?」
梁瑾不明白:「什麼?」
「跳傘,」傅逢朝像是隨口的一個提議,「夜間跳傘有嘗試過嗎?挺有意思的。」
梁瑾幾乎立刻就白了臉:「外面天氣不好,很危險,你別去。」
「我聽說你以前念書時是跳傘協會的,有證嗎?」傅逢朝自顧自地問。
梁瑾聽懂了他又是故意的,出口的聲音極啞:「我沒有,傅逢朝,你別這樣了,不要去……」
傅逢朝扔了一套跳傘裝備給他,砸在梁瑾懷裡,他下意識接住,又想扔掉,傅逢朝沒給他機會,伸手過來用力拉開了他身側的艙門。
高空的低壓冷空氣瞬間灌進艙內,肆虐狂風呼嘯,梁瑾的心率飆升,一轉頭就看到艙外近在咫尺的高空,無處不在的黑霧似魍魎,張牙舞爪隨時能吞噬一切。
極度的恐懼感油然而生,他幾乎被釘在了座椅上,死死攥住安全帶,臉上的血色迅速流失,嘴唇被他用力咬破,喉間發出的只有嘶啞破碎的哀求:「關門,傅逢朝你關門……」
傅逢朝欺近,一隻手停在他頸側,輕撫著上面因為緊張和驚懼而凸顯的青筋,緩緩問:「你在發抖?」
梁瑾閉起眼,眼角甚至逼出了眼淚,他的大腦已經徹底無法思考,頭暈目眩、呼吸中斷,也許是腦震蕩的後遺症,也許是過度的恐懼,讓他幾欲作嘔。
他不斷搖著頭,在傅逢朝另一隻手握住他時本能地回握上去,死死抓住傅逢朝的手,流著淚的聲音哽咽,從胸腔間勉強掙出,又一次重複:「關門……」
幾秒鐘的僵持,漫長得彷彿幾個世紀。
傅逢朝緊盯著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神情變化,這樣的梁瑾可憐又可恨,折磨梁瑾並不能讓他痛快,他心裡的難受和煎熬不比梁瑾少一星半點。
「唰」一聲響,艙門重新閉合。
風聲和巨大的引擎轟鳴聲一起被隔絕在外,機艙內的冷空氣逐漸消融,梁瑾依舊在發抖,抓著傅逢朝的手不斷收緊指節,幾乎掐進他血肉里。
「睜開眼。」傅逢朝壓低嗓音。
梁瑾的眼睫顫顫巍巍的,被淚水徹底浸濕,狼狽又無措。
「睜開眼,看著我。」傅逢朝再一次道。
梁瑾緩慢睜眼,迷濛淚光里模糊看清傅逢朝的臉,冷漠的、嚴厲的、兇悍的,唯獨不見半分從前面對梁玦時的溫情。
「你在怕什麼?」傅逢朝更迫近他,逼問,「是我讓你感到害怕?」
梁瑾想要說話,連一個完整的字音都難再發出來,喉間帶出來的只有一些含糊無意義的音節。
見他喘息困難,傅逢朝皺眉提醒他:「深呼吸。」
梁瑾很勉強地吸進氣,卻無法順暢吐出,傅逢朝只能用力按住他肩膀,解開他的安全帶,將他拉入懷。
梁瑾在他懷裡終於淚流滿面。
或許是這個擁抱的安撫起了作用,許久梁瑾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
他依舊在流淚,傅逢朝將他按在座椅里,手掌停於他臉側,擦到掌心一手冰涼。
「看著我。」
梁瑾空洞的雙眼大睜著,眼眶驚紅:「傅、逢、朝……」
傅逢朝問:「還想說什麼?」
「不要,不要這樣對我,」梁瑾終於說出口,一字一字說得格外艱難,幾如囈語,「我是……梁玦。」
又一次的,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