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質問
謝青寄來的時候,謝然正陪店裡的小姐們打鬥地主。
傍晚的時候還不忙,一般要到晚上八點以後夜場才開始。她們聚在一間屋子裡,有人在塗指甲油,有人在織毛衣,有人則操著一口方言給老家打電話。
小姐們都喜歡跟謝然玩兒,長得俊是其次,主要因為和其他人比起來,謝然算得上是一個十足的紳士,既不會佔她們便宜,還不需要她們拿錢賄賂才能分到些「正常客人」。
有時客人喝多了,動輒打罵,不把她們當人看,只有謝然會站出來,一把攥住客人的手,把故意找茬搗亂的人拖出去。
小弟進來告訴謝然,說外面有個穿校服背書包的學生,指名道姓要見他,趕不走。
謝然眉頭緊皺,給做他上家的姑娘悄悄比劃倆手指頭,意思是出對子。
「不是叫你們把他打發走嗎?」
「說了啊,他不聽,小馬哥走之前還交代我們對他客氣點,這小子到底是誰啊。」
有小姐嘻嘻哈哈著打趣謝然,說是不是謝然佔了人家的便宜,追到這裡來找他負責。她們早就開過謝然玩笑,說他坐懷不亂,誰去撩都沒反應,要麼是不行,要麼是個彎的。
「別瞎說,那是我弟。」
「是不是那種乾弟弟啊。」
小姐們擠眉弄眼,說話沒個遮攔。謝然也不生氣,笑著出牌,解釋道:「同一個爹媽生的,親弟弟。」
「你們去跟他說,我玩兒完這把就出去。」他轉頭朝手下交待,表現得毫不在意,可壓根不是那麼回事,一聽謝青寄來了,登時六神無主,手中的炸彈炸了上家,一手好牌打得稀爛,最後把地主給打贏了。
大家看出他心不在焉,也沒再纏著他,牌局匆匆結束。
謝然沒急著出去,轉身躲進辦公室。
辦公室的窗戶正好能看見KTV的大門口,謝然拉下百葉窗,透過縫隙躲在窗戶後頭去觀察謝青寄。
這個點的太陽已經沒有那麼毒辣,可謝青寄還是出了一身汗,他不知道站在門口等多久,薄薄的校服被汗水打濕,緊緊扒著他精瘦的後背。
謝然點了根煙咬在嘴裡,想著謝青寄等不到他就會走,可他煙都抽掉三根,抽得他嘴裡發苦,心裡發澀,謝青寄還是那樣老僧入定地站著,臉上絲毫不見急躁,甚至到最後,他還不緊不慢地從書包里掏出作業本。
謝然知道謝青寄今天有備而來,非見他一面不可。
他嘆口氣,認命地往外走,一群小姐跟在背後嘰嘰喳喳,說要看看謝然的弟弟長什麼樣。
謝青寄正站著寫作業,聽到動靜以後回頭,就這樣在猝不及防間,和謝然四目相對。二人一個站在台階上,一個站在樹蔭下,謝青寄目光微抬,表情淡淡的,平靜對視一眼后又錯開目光。
謝然忍不住暗自低聲咒罵,謝青寄這副樣子,倒真像他是個不負責,也不著家的負心漢。
謝青寄這烈女尋夫來了。
小姐們躲在門后,你推我搡,開著玩笑讓謝然把謝青寄的手機號交出來。
謝然硬著頭皮走過去,把謝青寄叫到他辦公室去說話,倒不是想和他共處一室,而是他怕謝青寄等下要興師問罪,急了跟他動手。
辦公室的煙味還沒散,謝青寄一進去就咳嗽,謝然聽見后,把手裡那根剛點上的也掐了,下意識抬手要去摸謝青寄的肩膀。
這人像是背後長了眼睛,就在謝尋快要摸到他肩膀的時候突然轉頭,閃電般伸手,狠狠鉗住謝然的手腕。
謝青寄神情冷淡道:「別碰我。」
謝然的手開始發麻,他也跟著使了幾分力,有些固執地往他肩頭伸,二人就這樣僵持著,謝青寄的睫毛很長,往下看的時候,睫毛也跟著向下,像是眼睛上蓋了把小扇子。
他看見謝然逐漸發紅的手腕,突然鬆手。
下一秒,謝然的手伸向他,把他肩頭背著的書包摘下往旁邊一丟,輕描淡寫道:「書包這麼重還不放沙發上,衣服上都勒出印子了。」
——原來謝然只是想要替他摘書包。
單單這一晃神的功夫,謝然已經離謝青寄遠遠地坐下。
「找我有事兒?」
「媽說你很久沒回家了,叫你今晚回家吃飯。」
謝然「嗯」了聲。
「爸知道姐姐交男朋友了,說有時間帶我們三個聚一聚。」
「知道了,回頭我給爸打電話,這事別給媽知道,不然她又要罵人。」
王雪新豈止是罵人,一聽見和他們爸爸有關的事情恨不得氣的三天都吃不下飯,然而又不能真的阻止三個孩子去見爸爸,畢竟當初二人離婚不是因為別的,是日子實在過不到一起去了。
細數起來,這個男人除了懦弱一些,其他還都說得過去。
但如果「懦弱」等同於犯罪,那他們的爸爸在王雪新心裡顯然已經到了要被拉去槍斃的程度。
這段扭曲病態的家庭關係到底影響著姐弟三人的成長,謝青寄還好,兩歲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他壓根什麼都記不得,只是父愛的缺失讓他有些沉默寡言,年紀小,心思重,拿定主意就跟狗咬著骨頭似的不撒嘴。
他和謝嬋就比較倒霉了,童年幾乎是在父母的爭吵中度過。
謝然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一向唯唯諾諾,優柔寡斷的父親怎麼跟媽媽吵架時嗓門這麼大,腰桿這麼直,神情這樣兇悍。
要知道他爸連去外面點菜,都要先摸著後腦勺,摸著鼻子,一副中國話燙嘴,「不好意思啊麻煩你們了」的神情。
王雪新看見他這副憋憋屈屈的樣子就來氣,來氣就要回家吵架。搞得謝然和謝嬋到現在都有心理陰影,謝嬋一聽別人大聲嚷嚷就嚇得打一激靈,他一聽就別人大聲嚷嚷就熱血沸騰,想加入其中。
謝嬋是王雪新最疼的,謝青寄是王雪新最放心的,而他——是王雪新半夜翻身,迷迷糊糊間也要恨鐵不成鋼地罵上兩句的。
「還有事兒嗎?」
謝青寄沒吭聲,卻也沒走。
謝然見他這樣,就知道是還有話要說了。他突然緊張起來,條件反射性地想要摸煙,卻想起謝青寄聞不了煙味,只好把鑰匙扣抓在手裡擺弄。
在這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謝然忍不住揣測謝青寄到底想要說什麼,為什麼忍了半個月才來,上輩子可是一下床謝青寄就忍不住動手揍他這個混蛋了。
混蛋謝然的目光下意識掠過去,卻發現謝青寄臉上居然一點憤怒的意思都沒有。
相反的,他非常坦蕩平靜,就好像半個月前把哥哥按在門后操的人不是他一樣。
少年寬大的肩膀將校服撐起,背挺得很直,雙手自然地垂放在膝頭,只有乖學生才正襟危坐,背上猶如打根鋼板,聽課好比入黨宣誓,而謝然這樣的,讀書時恨不得在板凳上扭成一條蟲。
謝青寄看著瘦,謝然卻知道他那松垮的校服下藏著一身精壯的肌肉,小馬這種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野路子,謝青寄十五歲時就能放倒五個不喘一口氣。
這樣熟悉的人,可卻在此時此刻給謝然帶來了一絲陌生感,因為他突然從謝青寄的臉上看到了些許難以言狀的困惑,就像那晚來去匆匆的恨意,這種表情在他臉上並不常見。
謝然更緊張了,就在他要說些什麼時,謝青寄突然開口。
十七歲的謝青寄還略顯青澀,遠不如上輩子那樣成熟。
他眼睛向下看,顯得無害又委屈,一開口卻又是與之不符的堅定口氣。
他在質問謝然。
「那天晚上,你說喝多認錯人,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