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七)(10)
這些話使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是個體,而是某一類型的女人,其共同習慣是晚上來看看能否賺一兩個路易,她的區別只在於換個說法罷了:「如果您需要我,或者如果您需要什麼人。」
老鴇沒有看過阿萊維的歌劇,不明白我為什麼老說「拉謝爾,當從天主」。但是,不理解這個玩笑並不等於不覺得它可笑,因此她每次都開懷大笑地對我說:「怎麼,今晚還不是您和『拉謝爾,當從天主』結合的時辰?您是怎麼說來著,『拉謝爾,當從天主』,
1這是法國作曲家阿萊維(1799—1862)的著名歌劇《猶太女人》第四幕中著名樂段的開始。
啊,這可真妙!我要給你們倆配對。瞧著吧,您不會後悔的。」
有一次我差點下了決心,但她「正在接客」,另一次她又在接待一位「理師」,此人是位老先生,他和女人在一起時,只是往她們散開的頭上倒油,然後進行梳理。我等得不耐煩,幾位常來妓院的身份卑微的女人(她們自稱女工,但始終無工作)走過來給我沏藥茶,並和我長談,她們那半裸或全裸的身體使嚴肅的話題變得簡明有趣。我後來不再去這家妓院,在這以前,我看到老鴇需要傢具,我想對她表示友好,便從萊奧妮姨母留給我的傢具中挑了幾件—特別是一張長沙—送給她。原先我根本看不見它們,因為家裡沒有地方放,父母不讓人把它們搬進來,於是它們只能堆在庫房裡。然而我在妓院又見到了它們,我看見那些女人在使用它們,於是,昔日充溢在貢佈雷的姨母那間卧室的種種魔力再次顯現,但卻在磨難之中,因為我迫使它們手無寸鐵地承受殘酷的接觸!我的痛苦甚於聽任一位死去的女人遭人蹂躪。我不再去那位鴇母那裡,我感到家具有生命,它們在哀求我,就像波斯神話故事一樣:神話里的物品表面上似乎沒有生命,但內部卻隱藏著備受折磨、祈求解脫的靈魂。此外,由於記憶力向我提供的回憶往往不遵守時序,而彷彿是左右顛倒的反光,因此,我在很久以後才想起多年以前我曾在這同一張長沙上頭一次和一位表妹品嘗愛的樂趣,當時我不知道我們去哪裡好,她便想出了這個相當冒險的主意:利用萊奧妮不在場的時機。
其他許多傢具,特別是萊奧妮姨母那套古老而漂亮的銀餐具,我都不顧父母的反對將它們賣了,為的是換錢,好給斯萬夫人送更多的鮮花。她在接受巨大的蘭花花籃時對我說:「我要是令尊,一定給您找位指定監護人。」然而當時我怎會想到有一天我將特別懷念這套銀器,怎會想到在對希爾貝特的父母獻殷勤的樂趣(它可能完全消失)之上我將有其他樂趣呢?同樣,我決定不去駐外使館,正是為了希爾貝特,正是為了不離開她。人往往在某種暫時緒下作出最後決定。我很難想象希爾貝特身上那種奇異的物質,那種在她父母身上和住宅中閃爍從而使我對其他一切無動於衷的物質,會脫離她而轉移到別人身上。這個物質確實未變,但後來在我身上產生了絕對不同的效果,因為,同一種疾病有不同的階段,當心臟的耐力隨著年齡而減弱時,它再也無法承受有損健康的美味食品。
父母希望貝戈特在我身上所現的智慧能化為傑出的成就。在我還不認識斯萬夫婦時,我以為我無心寫作是因為我不能自由地和希爾貝特見面,是因為我焦灼不安。可是當他們向我敞開家門時,我在書桌前剛剛坐下便又起身向他們家跑去。我從他們家歸來,獨自一人,但這只是表象,我的思想仍無法抗拒話語的水流,因為在剛才幾個小時里,我機械地聽任自己被它沖卷。我獨自一人,繼續臆造可能使斯萬夫婦高興的話語,而且,為了使遊戲更有趣,我扮演在場的對話者,我對自己提出虛構的問題,目的是使我的高見成為巧妙的回答。這個練習雖然在靜默中進行,但它卻是談話,而不是沉思。我的孤獨是一種精神沙龍,在這個沙龍中,控制我話語的不是我本人,而是想象的對話者。我表述的不是我認為真實的思想,而是信手拈來的、缺乏由表及裡的反思的思想,因此我感到一種純粹被動的樂趣,好比因消化不良而待著不動時所感到的被動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