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七)(11)
如果我不是作長期寫作打算的話,那我也許會急於動筆。***既然我這個打算確定無疑,既然再過二十四小時(明天是一個空白的框框,我還沒有進去,所以框中的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我的良好願望便能輕易地付諸實現,那又何必挑一個寫作緒不佳的晚上來動筆呢?當然,遺憾的是,隨後的幾天也並非寫作的吉日。既然已經等待了好幾年,再多等三天又有何妨。我深信到了第三天,我一定能寫出好幾頁,所以我對父母絕口不提我的打算。我寧願再忍耐幾個小時,然後將創作中的作品拿去給外祖母看,以安慰她,使她信服。可惜的是,第二天仍然不是我熱切盼望的、廣闊的、行動的一天。當這一天結束時,我的懶惰,我與內心障礙的艱苦鬥爭僅僅又多持續了二十四小時,幾天以後,我的計劃仍是紙上談兵,我也就不再期望它能立即實現,而且也再沒有勇氣將這件事作為先決條件了。於是我又開始很晚睡覺,我不必再抱著明晨動筆的確切幻想早早躺下。在重新振作以前,我需要休息幾天。有一天(唯一的一次),外祖母鼓起勇氣,用失望的溫柔口氣責怪說:「怎麼,你這項寫作沒有下文?」我怨恨她居然看不出我一旦決定絕不更改。她的話使我將付諸實行的時間又往後推,而且也許推遲很久,這是因為她對我的不公正使我煩惱,而我也不願意在煩惱的緒下動手寫作。她意識到她的懷疑盲目地干擾了我的意圖,向我道歉,並親吻我說:「對不起,我再也不說什麼了。」而且,為了不讓我泄氣,她說等我身體好了,寫作會自然而然地開始。
「何況,」我心裡想,「去斯萬家消磨時光,我這不是和貝戈特一樣嗎?」我父母幾乎認為,既然我和名作家同在一個沙龍,那麼,在那裡度過的時光一定能大大促進天才,雖然我十分懶惰。不從本人內部揮天才,而從別人那裡接受天才,何其荒謬!這就好比是一個根本不講衛生、暴食暴飲的人僅僅依靠和醫生經常共餐而居然保持健康!然而,這種幻想(它欺騙了我和我父母)的最大受害者是斯萬夫人。當我對她說我來不了,我必須留在家裡工作時,她那副神氣彷彿認為我裝腔作勢,既愚蠢又自命不凡。
「可是貝戈特要來的。難道您認為他的作品不好?不久以後會更好的,」她接著說,「他給報紙寫的文章更尖銳,更精鍊,不像他的書那樣有點啰唆。我已經安排好,請他以後給《費加羅報》寫社論,這才是therightmanintherightplace(最恰當的人在最恰當的位置上)。」
她又說:「來吧,他最清楚您該怎麼做。」
她正是為我的事業著想才叮囑我第二天無論如何要去和貝戈特同桌吃飯(正好比志願兵和上校見面),她似乎認為文學佳作是「通過交往」而產生的。
這樣一來,無論是斯萬夫婦,還是我父母—他們在不同時刻似乎應該阻止我—都再沒有對我輕鬆的生活提出異議,這種生活使我能夠盡地,如果不是平靜地至少是陶醉地和希爾貝特相見。在愛中無平靜可,因為人們永遠得寸進尺。從前我無法去她家,便把去她家當做高不可攀的幸福,哪裡會想到在她家中將出現新的煩惱因素。當她父母不再執意反對,當問題終於得到解決時,煩惱又以新的形式出現。從這個意義上講,可以說每天都開始一種新友誼。夜間歸來,我總想到某些對我們的友誼至關重要的事,我必須和希爾貝特談,這些事無窮無盡也永不相同。但我畢竟感到幸福,而且這幸福不再受任何威脅。其實不然,威脅終於出現了,而且,遺憾的是,它來自我認為萬無一失的方面,即希爾貝特和我。那些使我感到寬慰的事,那個我所認為的幸福,原本應該引起我的不安。我們在戀愛中往往處於一種反常狀態,具有嚴重性。我們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為在我們心中有某種不穩定的東西,我們不斷努力去維持它,而且,只要它未轉移,我們就幾乎不再覺察。確實,愛包含持久的痛苦,只不過它被歡樂所沖淡,成為潛在的、被推遲的痛苦,但它隨時可能劇烈地爆出來(如果人們不是如願以償,那麼這痛苦早就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