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八(1)
然而,這種友好關係的恢復僅僅持續了片刻,即我去斯萬家的路上。它的破滅並不是因為膳食總管(他很喜歡我)對我說希爾貝特不在家(當晚我從遇見她的人口中得知她確實不在家),而是他的說話方式:「先生,小姐不在家,我向您擔保她確實不在家。先生如果想打聽清楚,我可以去叫小姐的隨身女僕,先生盡可相信我會盡一切努力使先生高興的。小姐要是在家,我會立刻領先生去見她。」這番話的唯一重要意義在於它的自性,因為它對矯飾的語所掩蓋的難以想象的現實進行了x光透視(至少是粗略的)。這番話證明,在希爾貝特身邊的人眼中,我是個糾纏者。這些話剛從他口中說出來,便在我心中激起仇恨,當然,我樂於將他,而不是將希爾貝特,當做仇恨的對象。我將對她的全部憤怒集中傾瀉在他身上,這樣一來,我的愛擺脫了憤怒,單獨存留下來。然而,這番話也表明短期內我不應去找希爾貝特。她會寫信向我道歉的。儘管如此,我不會馬上去看她,我要向她證明沒有她我照樣可以活下去。再說,等我收到希爾貝特的信后,我能更輕易地忍受與她暫不見面之苦,因為只要我想見她便一定能見到。為了承受這故意設計的分離而不至過於痛苦,我的心必須擺脫可怕的疑慮,例如莫非我們從此絕交,莫非她與別人訂婚走了,被劫走了。接下來的幾天和新年的那個星期十分相似,因為當時我不得不在沒有希爾貝特的況下繼續生活。不過,當時我很清楚,那個星期一結束,她便會回到香榭麗舍大街,我便會像以前一樣見到她;另一方面,只要新年假日不結束,我去香榭麗舍大街也沒有用。因此,在那個已經遙遠的、愁悶的星期中,我平靜地忍受憂愁,既無恐懼也不抱希望。但現在卻不然,這后一種感,即希望,幾乎像恐懼一樣,使我痛苦得難以忍受。
當天晚上我沒有收到希爾貝特的信,我歸咎於她的疏忽和忙碌,深信第二天清晨的信件中肯定有她的來信。我每天都期待早上的信件,我的心在劇烈跳動,而當我收到的是別人的來信,而不是希爾貝特的來信時,我垂頭喪氣。有時我一封信也沒有,這倒不見得更糟,因為另一個女人對我的友好表示會使希爾貝特的冷漠更為無。我接著便寄望於下午的信件。即使在郵局送信的鐘點以外,我也不出門,因為她很可能讓人送信來。終於,天色已晚,郵遞員或斯萬家的僕人都不會登門了,於是我便將平靜下來的希望轉寄於第二天上午。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認為我的痛苦不會持久,我必須不斷地予以姑且說更新吧。悲傷依舊如前,但它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成不變地延長最初的激,而是每日多次地重新開始,激的更新如此頻繁,以至於它最後—它是純粹物質的、暫時的狀態—穩定在那裡,因此,前一次期待所引起的惶惑還未平靜下來,第二次期待便已出現,我每天無時無刻不處在焦慮之中(忍受一個小時也非易事)。這次的痛苦,比起從前那個新年假日來,要嚴峻百倍,因為這一次我並非完完全全接受痛苦,而是時時盼望結束痛苦。
最後我畢竟接受了痛苦,我明白這是決定性的,我將永遠放棄希爾貝特,這也是為我的愛著想,因為我絕不願意她在回憶中仍然蔑視我。從此刻起,當她給我訂約會時,我甚至往往允諾,免得她認為我在為愛賭氣,但到最後一刻鐘,我寫信對她說我不能赴約,並一再表示遺憾,彷彿我在和某位我不想見的人打交道。我覺得,這些一般用於泛泛之交的表示歉意的客套話,比起對所愛的女人佯裝的冷淡口氣來,更能使希爾貝特相信我的冷漠。我不用辭,而用不斷重複的行動,便更好地說明我無意和她見面。等我真正做到這一點,她也許會重新對我感興趣。可惜,這是空想。不再和她見面以便重新喚起她和我見面的興趣,這種辦法等於永遠失去她。因為,先,當這個興趣重新蘇醒時,為了使它持久,我便不能立刻順從它;其次,到那時最嚴酷的時刻已成過去,因為我最需要她的是此時此刻。我真想警告她,很快,這種分離的痛苦將大大減弱,我將不會像此時此刻那樣,為了結束痛苦而想到投降、和解,重新和她相見。將來,等到希爾貝特恢復對我的興趣,而我也可以毫無危險地向她表達我的興趣時,這種興趣經不起如此漫長的分離的考驗,將不復存在。希爾貝特對我來說將成為可有可無的人。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沒法對她講。如果我告訴她長久不見面我不會再愛她,那麼她會以為我的目的僅僅是讓她趕快召喚我。在此期間,我總是挑希爾貝特不在家,她和女友外出不回家吃飯的日子去拜訪斯萬夫人(對我來說她又成為往日的她,當時我很少看見她女兒,少女不來香榭麗舍大街時,我便去槐樹大街散步),好讓希爾貝特明白,我之所以不見她,並非被別的事纏身,也並非身體欠佳,而是不願意見面,儘管我作了相反的表白。這種辦法使我比較順利地堅持了分離。既然我能聽見別人談到希爾貝特,她肯定也聽見人們談到我,而且她會明白我並不依戀她。像所有處於痛苦中的人一樣,我覺得自己的處境雖然不妙,但並不是最糟的,因為我可以隨意進出希爾貝特的家(雖然我絕不會利用這項特權)。如果痛苦過於劇烈,我可以使它中止。所以我的痛苦每天都是暫時的,這樣說還不夠,每小時中有多少次(但此刻已無決裂的最初幾個星期里那種令人窒息的、焦慮的期待—在我回到斯萬家以前),我對自己朗誦有一天希爾貝特將寄給我,或者親自送來那封信!這個時時浮現在眼前的、想象的幸福,幫助我忍受了真正的幸福的毀滅。不管我們的女人猶如「失蹤者」,儘管我們知道再無任何希望,我們卻仍然期待,等待稍稍一點兒動靜,稍稍一點兒聲響。好比母親雖然明知做危險勘察的兒子已葬身大海,但仍時時想象他會奇迹般地得救,而且即將身強體壯地走進門來。這種等待,根據回憶的強弱及器官的抗力,或者使母親在多年以後承認這個事實,逐漸將兒子遺忘並生活下去,或者使母親死去。另一方面,一想到我的悲傷有利於我的愛,我便稍稍得到寬慰。我探望斯萬夫人而不和希爾貝特見面,這種訪問每次都是殘酷的,但是我感到它會改善希爾貝特對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