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八(16)
後來,除了上述原因以外,還有一個原因使我完全停止對斯萬夫人的訪問。***這個後來出現的原因不是因為我忘記了希爾貝特,而是我試圖儘快忘記她。我的巨大痛苦結束了,但仍然憂傷,這時,對斯萬夫人的拜訪又如當初那樣成為珍貴的鎮靜劑和消遣。但是既然對希爾貝特的回憶與這些拜訪緊密相連,鎮靜劑的效應無助於我散心。要想散心,我就必須激勵自己身上與希爾貝特毫無關聯的思想、興趣和熱與我的感(由於和希爾貝特的分離而不再與日俱增)相抗衡。這種與我們所愛的人毫無關聯的思緒會佔據地盤,它雖然最初很小,但也是從原先佔領我們整個心靈的愛那裡奪取過來的。我們必須展這些思緒,使之壯大,與此同時,感不斷衰退,僅僅成為回憶,這樣一來,進入我們精神中的新因素與感展開爭奪,奪得的地盤越來越大,最後整個心靈被奪了過來。我意識到這是消滅愛的唯一辦法,我還年輕,有勇氣這樣做,有勇氣承受最殘酷的痛苦,我相信不論付出多大的時間代價,我最終會成功。我在信中對希爾貝特說,我之所以不見她,是由於我們之間的某個神秘的誤會,純粹是莫須有的誤會,我這樣說是希望希爾貝特要求我解釋清楚。然而,即使在極其一般的交往中,當讀信人知道對方
故意用一句隱晦、虛假、指責的話作為試探時,他高興地感到自己掌握—而且保留—行動的控制權和主動權,他絕不會要求對方解釋。在親密關係中更是如此,愛口若懸河,而冷漠缺乏好奇心。希爾貝特既然不懷疑有誤會,也不打聽是什麼誤會,那麼,對我來說,誤會便成為真實的,我每封信都提到它。這種虛假的處境和矯飾的冷漠,具有一種魔力,使你不能自拔。我寫道:「自從我們的心分開以後……」好讓希爾貝特回信說:「可它們並未分開呀,咱們談談吧。」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最終我自己也相信我們的心確實分開了。我寫道:「對我們來說,生活改變了,但它抹殺不了我們曾經有過的感。」為的是讓她說:「可什麼也沒有改變呀,這感比任何時候都強烈。」然而,在再三重複下,我也認為生活確實改變了,我們所回憶的感不復存在,正好比神經過敏者假裝生病,久而久之,真正成為病人,如今我每次給希爾貝特寫信,都必然提到這個臆想的變化,她在回信中隻字不提,無異於默認,於是變化便存在於我們之間。後來希爾貝特不再保持沉默,而採納我的觀點,就好比在正式祝詞中,受款待的國家元和東道國的國家元幾乎說同樣的話。每次我在信中寫道:「生活縱然將我們分開,但我們對相聚時光的回憶卻永存於心。」她肯定在回信中說:「生活縱然將我們分開,卻無法使我們忘記那美好時光,它將永遠是珍貴的。」(我們很難說明為什麼「生活」使我們分開,究竟生了什麼變化)我的痛苦減輕了許多。然而有一天,我在信中說香榭麗舍大街那位我們所熟悉的賣麥芽糖的老婦人死了,我寫道:「我想這會使你難過,它喚醒了我的許多回憶。」剛一寫完,我便淚如
雨下,因為我現我談到愛時用的是過去時,彷彿它是一位幾乎被遺忘的死者,其實,我不自覺地始終認為這愛仍然活著,至少可以復活。不願相見的朋友之間的書信最溫柔動人。希爾貝特的信像我給陌生人的信一樣,溫柔文雅,充滿表面上的熱,但對我來說,從她那裡得到這種表示已極其甜蜜。
此外,逐漸地,拒絕和她見面不再使我難過。既然她不再像往日那般珍貴,我那痛苦的回憶在不停的再現中失去了威力,無法摧毀佛羅倫薩和威尼斯在我眼前日益增長的魅力。此刻我後悔放棄了外交職業而選擇了一種定居的生活,當初這樣做是為了一位姑娘,但我將再也見不到她,並且幾乎忘了她。我們為某人而設計我們的生活,但是,當我們終於能夠在其中接待她時,她卻不來,接著她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而我們成為為她建造的生活中的囚徒。我父母似乎認為威尼斯太遠,氣候也太熱(對我而),去巴爾貝克可避免旅途勞頓,因此切實可行。不過如此必須離開巴黎,放棄對斯萬夫人的拜訪。這些拜訪雖然並不頻繁,但我偶爾可以聽斯萬夫人談起女兒。我開始從中感到某種樂趣,而它與希爾貝特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