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八(15)
然而,分離畢竟可以起作用。重新相見的**和興趣最終會在此刻蔑視我們的心中重新燃起。但是需要時間,而我們對時間的要求與心對變化的要求同樣苛刻。先,時間是我們極不願意給予的東西,因為我們急於結束如此沉重的痛苦。其次,另一顆心需要時間來完成變化,但與此同時,我們的心也會利用時間來進行變化,以致當我們原定的目標即將實現時,它卻不再是目標了。目標是可以達到的,幸福是最終可以獲得的(當它已不再是幸福時),這個想法本身只包含一部分真理。當我們對幸福變得冷漠時,它降臨在我們身上。正是這種冷漠使我們變得不大苛求,使我們認為它如果出現在往日會使我們心滿意足(其實當時我們會覺得這幸福並不圓滿)。人們對於漠不關心的事不太苛求,也缺乏判斷。我們所不再愛戀的人對我們所表示的殷勤,與我們的冷漠相比,似乎綽綽有餘,但對我們的愛而,卻遠遠不足。甜蜜語和幽會使我們想到的只是它可能帶來的樂趣,我們忘記了當初我們會希望其他一系列的侶幽會,而正由於這種貪婪的渴望,我們會使幽會無法實現。因此,當幸福姍姍來遲、我們再無法享受它、我們不再愛戀時,這個遲到的幸福是否是我們從前苦苦期待的幸福呢?只有一個人知道,當時的我,但它又不復存在,而且,只要它再出現,幸福—無論相同或不相同—便煙消雲散。
我等待夢想—我將不再依戀它—的實現,我像當初不太認識希爾貝特時一樣任意臆想她的話語和信,她請求我寬恕,她承認除了我以外從未愛過任何人,並且要求嫁給我。由於這些想象,一系列不斷更新的溫柔形象終於在我的思想中佔據了很大地盤,壓倒了希爾貝特和青年男子的幻象,因為幻象缺乏補給。要不是做了一個夢,此刻我會再次拜訪斯萬夫人。我夢見一位朋友,究竟是誰難以確定,他對我背信棄義,並且認為我對他也無無義,這個夢使我痛苦得猝然驚醒,醒來后痛苦未減,於是我重新想這位朋友,試圖回憶起這位夢中人是誰,他的西班牙名字已經朦朧不清,我開始釋夢,彷彿既是約瑟又是古埃及法老1。我知道在許多夢中,人物的外表是不足信的,因為他們可以偽裝,可以交換面孔,正好比無知的考古學者在修復大教堂中被損毀的聖像時,將此像的腦袋放在彼像的身軀上,而且使特性與名稱混淆不清。因此,夢中人的特性與姓名可能使我們上當。我們只能根據痛苦的劇烈程度來認出我們所愛的人,而我的痛苦告訴我,夢中使我痛苦的那位忘恩負義的青年男子正是希爾貝特。於是我回憶起最後一次相見的景。那天她母親不許她去看舞蹈,她一面古怪地微笑,一面說她不相信我對她真心實意,她這話也許出自真心,也許是瞎編的。這個回憶使我又聯想起另一個回憶。在那以前很久,斯萬不相信我是誠懇的人,不相信我能成為希爾貝特的良友。我給他寫信也無濟於事,希爾貝特將信交還給我,臉上露出同樣的難以捉摸的微笑,她並沒有立即把信給我。月桂樹叢後面的那整個場面,我記憶猶新。一個人痛苦時就具有了道德感。希爾貝特此刻對我的反感似乎是生活對我那天行為的懲罰。懲罰,人們以為在穿過馬路時留心車輛,避免危險,就能逃過懲罰,其實還有來自內部的懲罰。事故來自未曾預料的方面,來自內部,來自心靈。我厭惡希爾貝特的話—「你要是願意,咱們就繼續搏鬥吧」—我想象她和陪她在香榭麗舍大街散步的青年男子單獨待在家中的內衣間時,大概也是這樣。前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安安穩穩地棲息在幸福之中,如今我放棄了幸福,又以為我至少獲得了平靜,並能保持下去,這都同樣地荒謬,因為,只要我們心中永遠藏著另一個人的形象,
1指《聖經·創世記》中法老做了兩個夢及聖約瑟釋夢這段故事。
那麼,隨時會被摧毀的不僅僅是幸福。當幸福消逝,當我們的痛苦得到平息時,此刻的平靜與先前的幸福一樣具有欺騙性,並且脆弱不堪。我終於恢復平靜,那藉助夢境而進入我們身上的,改變我們的精神和**的東西也必然逐漸消失,因為任何事物,甚至包括痛苦,都不能持久和永恆。此外,為愛而痛苦的人,像某些病人一樣,是自己的醫生。既然他們只能從使他們痛苦的人那裡得到安慰,而這痛苦又是那人的揮物,那麼,他們最終只能從痛苦中求得解脫。時刻一到,痛苦本身會向他們揭示良方,因為,隨著他們的心靈將痛苦來回擺弄,痛苦便顯示出那位被思念者的另一個側面,這個側面有時如此可憎,以致人們甚至不願再見到她,因為在與她歡聚以前先得使她痛苦。這個側面有時又如此可愛,以致人們將臆想的溫柔變作她的優點並以此作為希望的根據。在我身上重新蘇醒的痛苦終於平息了下來,但我願意盡量少拜訪斯萬夫人。這先是因為,在仍然愛戀但遭遺棄的人身上,作為生活支柱的等待—即使是暗中的等待—自然而然地生感變化,儘管表面上一切如初,但第一種緒已經為第二種相反的緒所取代。第一種緒是使我們惶惑不安的痛苦事件的後果或者反映。此時我們恐懼地等待可能生的事,尤其是當從我們所愛的人那裡沒有傳來任何新信息,我們更渴望有所行動,但我們不知道某個辦法的成功率是多少,而在那個辦法以後我們再不可能有所作為。然而,正如剛才所說的,等待雖然在繼續,但很快便不再被我們所經歷的過去的回憶所左右,而是對想象中的未來充滿希望。自此刻起,等待幾乎成為愉快的事。何況,第一種等待,稍稍持續以後,也使我們習慣於生活在期望之中。我們在最後幾次幽會中所感到的痛苦仍然存在於我們身上,但已昏昏欲睡。我們並不急於重溫痛苦,何況我們並不太清楚此刻我們要求的是什麼。我們在自己所愛的女人身上所佔的地盤越多(哪怕稍稍多一點),我們就越覺得未被佔領的部分對我們多麼重要,而且它永遠是不可得的,因為新的滿足產生了新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