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八(14)
我捏著一萬法郎,但它們對我毫無用處。***我很快就花光了,比每日給希爾貝特送花還要快。每當暮色降臨,我心中苦悶,在家裡待不住,便去找我不愛的女人,在她們懷中痛哭。連使希爾貝特高興一下的願望也消失殆盡,如今去希爾貝特家只會使我增加痛苦。頭一天我還認為,重見希爾貝特是世上最美的事,現在我卻認為這遠遠不夠,因為當她不在我身邊時,她使我擔心害怕。一個女人正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通過她給我們帶來的新痛苦而增加她對我們的威力,但同時也增加我們對她的要求。她使我們痛苦,越來越縮小對我們的圍困,增加對我們的枷鎖,但同時也使我們在原先認為萬無一失的枷鎖之外增加了對她的束縛。就在頭一天,如果我不害怕使希爾貝特厭煩,我會要求少數幾次會晤,而現在我不能以此為滿足,我會提出其他許多條件,因為,愛和戰爭相反,你越是被打敗,你提的條件就越苛刻、越嚴厲,如果你還有能力向對方提條件的話。但是我沒有這個能力,所以我先決定不再去她母親家。我心中仍想:我早已知道希爾貝特不愛我,我如願意可以去看她,如不願意便可逐漸將她忘記。然而,這個想法猶如對某些疾病無效的藥物,它對時時出現在我眼前的那兩條平行線—希爾貝特和那位年輕男子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慢步遠去—無能為力。這是一種新痛苦,有一天它會耗盡,有一天當這個形象出現在我腦海中時會完全失去它的毒汁,就好比我們擺弄劇毒而毫無危險,就好比我們用少許火藥點煙而不用害怕爆炸。此時,我身上正有另一種力量與有害力量—一再重現希爾貝特在暮色中散步的景—相搏鬥。我的想象力朝相反的方向作有效的活動,以粉碎記憶力的反覆進攻。在這兩股力量中,前一種力量當然繼續向我顯示香榭麗舍大街上的那兩位漫步者,而且還提供取自往日的、另一些令人不快的形象,例如,當希爾貝特的母親要求她留下陪我時她聳肩的形象。但是第二種力量按照我的希望所編織的藍圖,勾畫出未來的圖景,它比起如此狹小而可憐的過去來,更令人高興,更充實。如果說,陰鬱不快的希爾貝特在我眼前重現了一分鐘的話,那麼在多少分鐘里我設想的是將來,她會想辦法和我歸於好,也許還會促使我們訂婚!當然想象力施展於未來的這種力量,畢竟來自過去。隨著我對希爾貝特聳肩所感到的惱怒逐漸減弱,我對她的魅力的回憶也會減弱,而正是回憶使我盼望她回到我身邊。過去還遠遠沒有死亡,我仍然愛著我自以為憎惡的女人。每當人們誇獎我的型或氣色時,我總希望她也在場。當時不少人表示願意接待我,我十分不快,一概拒絕,甚至在家中引起爭吵,因為我不肯陪父親出席一個正式宴會,而那裡有邦當夫婦及他們的侄女阿爾貝蒂娜—幾乎還是個孩子。我們生活中的不同時期就是這樣相互重疊的。你為了今天所愛的、有一天會認為可有可無的東西,而輕蔑地拒絕去會見你今天認為可有可無,而明天將愛上的東西。如果你答應去看它,那麼你也許會早些愛上它,它會縮短你目前的痛苦,當然,用另一些痛苦取而代之。我的痛苦在不斷變化。我驚奇地現,在我心中,今天是這種感,明天又是那種感,而它們往往和希爾貝特所引起的希望或恐懼有關。這裡指的是我身上的希爾貝特。我本該告誡自己,另一個希爾貝特,真正的希爾貝特,也許與這個希爾貝特截然不同,她根本沒有我所賦予她的惋惜之,她大概很少想到我,不僅比我對她的思念要少很多,而且比我臆想中她對我的思念也要少得多(我想象和希爾貝特幽會,探尋她對我的真實感,幻想她思念我,一直鍾於我)。
在這種時期,悲傷雖然日益減弱,但仍然存在,一種悲傷來自對某人的日日夜夜的思念,另一種來自某些回憶,對某一句惡意的話、對來信中某個動詞的回憶。其他形形色色的悲傷,留到下文的愛中再作描寫,在此只聲明在上述兩種悲傷中,第二種比第一種殘酷許多倍,這是因為我們對所愛的人的概念始終活在我們心中,它戴上我們立即歸還的光環而無比美麗,它充滿頻繁產生的甜蜜希望,或者(至少)永久的寧靜憂傷(還應該指出,使我們痛苦的某人的形象,與它所引起的日益嚴重、不斷延伸、難以治癒的愛憂傷極不相稱,就好比在某些疾病中,病因與連續燒及緩慢痊癒極不相稱一樣)。如果說我們對所愛的人的概念蒙上了往往樂觀的精神反光的話,那麼,對具體細節的回憶,惡,充滿敵意的信(我從希爾貝特那裡只收到一封這樣的信)卻是另外一回事,可以說我們所愛的人恰恰活在這些零散片斷之中,而且具有比在我們對她的整體概念中更為強大的威力。這是因為我們讀信時,一目十行,懷著對意外不幸的可怕焦慮,而並非像凝視我們所愛的人那樣懷著寧靜而憂鬱的惋惜。這種悲傷是以另一種方式形成的,它來自外部,沿著最深沉的、最痛苦的這條路一直深入我們的心靈。我們以為女友的形象是古老的、真實的,其實這形象一再被我們更新,而殘酷的回憶卻早於這個更新的形象。它屬於另一個時期,是極端可怕的過去的見證人(少有的見證人)。過去仍然存在,但我們除外,因為我們喜歡抹掉它而代之以美好的黃金時代,代之以重歸於好的天堂,而這些回憶,這些信件卻將我們拉回到現實,對我們迎頭痛擊,使我們感到我們日夜等待的那種毫無根據的希望離現實多麼遙遠。這並不是說這個現實應該永遠不變(雖然有時的確不變),在我們的生活中有過許多女人,我們從不希望與她們相見,而她們當然以沉默來回答我們絕非敵意的沉默。既然我們不愛她們,我們便不計算與她們分離了多少年頭,這是個反例,但當我們論證分離的效果時卻忽略了它,好比相信預感的人忽略預感落空的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