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八(13)
此外,這種精神超脫和孤獨療法所引起的痛苦,由於另一種原因而日益減弱。此療法在治癒愛這個固執念頭以前,先使它削弱。我的愛仍然熾烈,堅持要在希爾貝特眼中贏回我的全部威望。我認為既然我有意不和希爾貝特見面,那麼我的威望似乎應該與日俱增,因此,那些接踵而至的、連續不斷的、無限期的日子(如果沒有討厭鬼干預的話),每天都是贏得的而非輸掉的一天。也許贏得毫無意義,即使不久以後我就會被宣布痊癒。順從,作為一種習慣方式,使某些力量無限增長。在和希爾貝特鬧僵的第一個晚上,我承受悲哀的力量十分微弱,如今它卻變得無法估量的強大。不過,維持現狀的傾向偶爾被突然的衝動所打斷,而我們毫不在意地聽任衝動的支配,因為我們知道在多少天、多少月里我們曾經做到、並仍將做到放棄它。在積蓄的錢袋即將裝滿時,人們突然將它倒空。當人們已經適應於某種療法時,卻不等它生效而突然中斷,有一天,斯萬夫人像往常一樣對我說希爾貝特見到我會多麼愉快,這話彷彿將我長久以來已經放棄的幸福又置於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震驚地意識到,要品嘗這種快樂,當時還不算太晚,於是我急切地等待第二天,我要在晚飯前出其不意地去看希爾貝特。
這整整一天,我耐心等待,因為我正在策劃一件事,既然往事一筆勾銷,既然我們要重歸於好,我要以人的身份和她見面。我每天將送給她世上最美的鮮花。如果斯萬夫人(儘管她無權當過分嚴厲的母親)不允許我送花,那麼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將送些更為珍貴的禮品。父母給我的錢是不夠買禮品的,所以我想到了那個中國古瓷瓶,它是萊奧妮姨母給我的禮物,母親每天都預弗朗索瓦絲會來對她說:「它都散架了。」既然如此,賣掉它豈不更好?那樣一來,我就有條件使希爾貝特高興了。它大概可以賣到足足一千法郎吧。我讓僕人把它包了起來。由於習慣,我一向不注意這個瓷瓶,它的易手至少能產生這樣一個效果—讓我認識它。我帶上它出門,我將斯萬的地址告訴車夫,讓他從香榭麗舍大街走,因為那條街的拐角處有一家我父親常去的大的中國古玩店。使我萬分驚奇的是,店主立刻出價一萬法郎,而不是一千法郎,我興高采烈地接下這一疊鈔票,整整一年我都有錢每天買玫瑰花和丁香花送給希爾貝特了。我走出商店坐上馬車,由於斯萬家離布洛尼林園很近,車夫沒有走往常那條路,而是順著香榭麗舍大街走。當車駛過貝里街的拐角時,在暮色中,我隱約看見在斯萬家附近,希爾貝特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步履堅定,但走得很慢,正和身旁的一位青年男子交談,那人的面孔我看不見。我在車上直起身來,想讓車夫停車,但又遲疑。這時,兩位散步者已走遠了,他們那悠閑的步伐所勾畫出的兩條柔和對稱的線很快就消失在了香榭麗舍的陰影之中。我隨即到達希爾貝特家門前,斯萬夫人接待我說:「啊!她會後悔的。不知怎麼回事她不在家,剛才她上課時感到很熱,對我說她想和女友出去換換空氣。」「我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看見的可能是她。」「不會吧!總之,別對她父親講,他不喜歡她在這個鐘點出門。goodevening(晚安)。」我告辭,叫車夫從原路返回,但沒有找到那兩位散步人。他們到哪裡去了?黃昏中,他們神詭秘地在談什麼呢?
我回到家,絕望地想著那意想不到的一萬法郎,它們本該使我有能力時時讓希爾貝特高興,而現在,我卻決心不再見她。在中國古玩店的停留曾使我充滿喜悅,因為我期望從今以後女友見到我時會感到滿意和感激。但是,如果沒有這次停留,如果馬車沒有經過香榭麗舍大街,那麼我就不會遇見希爾貝特和那青年男子了。因此,從同一件事上長出了截然對立的枝丫,它此刻產生的不幸使它曾經產生的幸福化為烏有。我這次的遭遇和通常生的事恰恰相反,人們企望歡樂,卻缺乏達到歡樂的物質手段。拉布呂耶爾說過:「無萬貫家財而戀愛是可悲的。」於是人們只好一點一點地、努力使自己對歡樂的期望熄滅。我的況卻相反,物質手段已經具備,然而,就在同時,出於第一個成功的必然後果,至少出於它的偶然後果,歡樂卻消失了。這樣看來,我們的歡樂就該永遠無法實現。當然,一般說來,歡樂的消失並不生在我們獲得實現歡樂的手段的同一天晚上。最常見的況是我們繼續努力、繼續抱有希望(在一段時間內),但是幸福永遠不會實現。當外界因素被克服時,天性便將鬥爭從外部轉移到內部,逐步使我們變心,使我們期望別的東西,而不再是我們即將佔有的東西。如果形勢急轉直下,我們的心尚來不及改變,那麼,天性也絕不放棄對我們的征服,當然它得稍稍推遲,但更為巧妙,同樣見效。於是,在最後一剎那,對幸福的佔有從我們身邊被奪走,或者說,由於天性的邪惡詭計,這種佔有本身竟毀滅了幸福。當天性在事件和生活的一切領域中失敗時,它便創造了最後一種不可能性,即幸福心理的不可能性。幸福現象或是無法實現或可產生最辛酸的心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