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一輯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16)
從此我便不再和陳蓮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時看見他坐在三名轎夫的快轎里飛一般抬過;聽說他現在還康健,一面行醫,一面還做中醫什麼學報,正在和只長於外科的西醫奮鬥哩。
中西的思想確乎有一點不同。聽說中國的孝子們,一到將要「罪孽深重禍延父母」的時候,就買幾斤人蔘,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氣,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醫學的先生卻教給我醫生的職務道:可醫的應該給他醫治,不可醫的應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但這先生自然是西醫。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於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的,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在,也還是這樣想。
早晨,住在一門裡的衍太太進來了。她是一個精通禮節的婦人,說我們不應該空等著。於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一種什麼《高王經》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裡……。
「叫呀,你父親要斷氣了。快叫呀!」衍太太說。
「父親!父親!」我就叫起來。
「大聲!他聽不見。還不快叫?!」
「父親!!!父親!!!」
他已經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彷彿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說。
「父親!!!」
「什麼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說,又較急地喘著氣,好一會,這才復了原狀,平靜下去了。
「父親!!!」我還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氣。
我現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於父親的最大的錯處。
十月七日
瑣記
衍太太現在是早已經做了祖母,也許早就做了曾祖母了;那時卻還年輕,只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三四歲。她對自己的兒子雖然狠,對別家的孩子卻好的,無論鬧出什麼亂子來,也決不去告訴各人的父母,因此我們就最願意在她家裡或她家的四近玩。
舉一個例說罷,冬天,水缸里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並且有大半天不準玩。我們推論禍,認定是沈四太太,於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卻決不如此。假如她看見我們吃冰,一定和藹地笑著說,「好,再吃一塊。我記著,看誰吃的多。」
但我對於她也有不滿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時候了,我還很小,偶然走進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書。我走近去,她便將書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這是什麼?」我看那書上畫著房屋,有兩個人光著身子彷彿在打架,但又不很象。正遲疑間,他們便大笑起來了。這使我很不高興,似乎受了一個極大的侮辱,不到那裡去大約有十多天。一回是我已經十多歲了,和幾個孩子比賽打旋子,看誰旋得多。她就從旁計著數,說道,「好,八十二個了!再旋一個,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著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嬸母也恰恰走進來。她便接著說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聽我的話。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雖然如此,孩子們總還喜歡到她那裡去。假如頭上碰得腫了一大塊的時候,去尋母親去罷,好的是罵一通,再給擦一點葯;壞的是沒有葯擦,還添幾個栗鑿和一通罵。衍太太卻決不埋怨,立刻給你用燒酒調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說這不但止痛,將來還沒有瘢痕。
父親故去之後,我也還常到她家裡去,不過已不是和孩子們玩耍了,卻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談閑天。我其實覺得很有許多東西要買,看的和吃的,只是沒有錢。有一天談到這裡,她便說道,「母親的錢,你拿來用就是了,還不就是你的么?」我說母親沒有錢,她就說可以拿飾去變賣;我說沒有飾,她卻道,「也許你沒有留心。到大廚的抽屜里,角角落落去尋去,總可以尋出一點珠子這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