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一輯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17)
這些話我聽去似乎很異樣,便又不到她那裡去了,但有時又真想去打開大廚,細細地尋一尋。***大約此後不到一月,就聽到一種流,說我已經偷了家裡的東西去變賣了,這實在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裡。流的來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現在,只要有地方表,我總要罵出流家的狐狸尾巴來,但那時太年青,一遇流,便連自己也彷彿覺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見人們的眼睛,怕受到母親的愛撫。
好。那麼,走罷!
但是,那裡去呢?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瞭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那時為全城所笑罵的是一個開得不久的學校,叫作中西學堂,漢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學。然而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了;熟讀聖賢書的秀才們,還集了「四書」的句子,做一篇八股來嘲誚它,這名文便即傳遍了全城,人人當作有趣的話柄。我只記得那「起講」的開頭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今也不然:
鳩舌之音,聞其聲,皆雅也……。」
以後可忘卻了,大概也和現今的國粹保存大家的議論差不多。但我對於這中西學堂,卻也不滿足,因為那裡面只教漢文、算學、英文和法文。功課較為別緻的,還有杭州的求是書院,然而學費貴。
無須學費的學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個進去的學校,目下不知道稱為什麼了,光復以後,似乎有一時稱為雷電學堂,很象《封神榜》上「太極陣」、「混元陣」一類的名目。總之,一進儀鳳門,便可以看見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不知多高的煙通。功課也簡單,一星期中,幾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cat。」「isitarat?」一整天是讀漢文:「君子曰,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愛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漢文:《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論》,《潁考叔論》,《雲從龍風從虎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
初進去當然只能做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兩塊。頭二班學生就不同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塊。不但上講堂時挾著一堆厚而且大的洋書,氣昂昂地走著,決非只有一本「潑賴媽」和四本《左傳》的三班生所敢正視;便是空著手,也一定將肘彎撐開,象一隻螃蟹,低一班的在後面總不能走出他之前。這一種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現在都闊別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腳躺椅上,見了這姿勢,然而這位老爺卻並非雷電學堂出身的,可見螃蟹態度,在中國也頗普遍。
可愛的是桅杆。但並非如「東鄰」的「支那通」所說,因為它「挺然翹然」,又是什麼的象徵。乃是因為它高,烏鴉喜鵲,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盤上。人如果爬到頂,便可以近看獅子山,遠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麼遠,我現在可委實有點記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險,下面張著網,即使跌下來,也不過如一條小魚落在網子里;況且自從張網以後,聽說也還沒有人曾經跌下來。
原先還有一個池,給學生學游泳的,這裡面卻淹死了兩個年幼的學生。當我進去時,早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還造了一所小小的關帝廟。廟旁是一座焚化字紙的磚爐,爐口上方橫寫著四個大字道:「敬惜字紙」。只可惜那兩個淹死鬼失了池子,難討替代,總在左近徘徊,雖然已有「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鎮壓著。辦學的人大概是好心腸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總請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場來放焰口,一個紅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盧帽,捏訣,念咒:「回資羅,普彌耶吽!唵耶吽!唵!耶!吽!!!」
我的前輩同學被關聖帝君鎮壓了一整年,就只在這時候得到一點好處,——雖然我並不深知是怎樣的好處。所以當這些時,我每每想:做學生總得自己小心些。
總覺得不大合適,可是無法形容出這不合適來。現在是見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烏煙瘴氣」,庶幾乎其可也。只得走開。近來是單是走開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會說你罵人罵到了聘書,或者是「名士」脾氣,給你幾句正經的俏皮話。不過那時還不打緊,學生所得的津貼,第一年不過二兩銀子,最初三個月的試習期內是零用五百文。於是毫無問題,去考礦路學堂去了,也許是礦路學堂,已經有些記不真,文憑又不在手頭,更無從查考。試驗並不難,錄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