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五章(2)
「老天爺,保佑我吧!」奶奶心中的禱語把她的芳唇衝動。奶奶的唇上有一層纖弱的茸毛,奶奶鮮嫩茂盛,水分充足。她出口的細語被厚重的轎壁和轎簾吸收得乾乾淨淨。她一把撕下那塊酸溜溜的罩頭布,放在膝上。奶奶按著出嫁的傳統,大熱的天氣,也穿著三表新的棉襖棉褲。花轎里破破爛爛,骯髒污濁。它像具棺材,不知裝過了多少個必定成為死屍的新娘。轎壁上襯裡的黃緞子髒得流油,五隻蒼蠅有三隻在奶奶頭上方嗡嗡地飛翔,有兩隻伏在轎簾上,用棒狀的黑腿擦著明亮的眼睛。奶奶受悶不過,悄悄地伸出筍尖狀的腳,把轎簾頂開一條縫,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到轎夫們肥大的黑色衫綢褲里依稀可辨的、優美頎長的腿和穿著雙鼻樑麻鞋的肥大的腳。轎夫的腳踏起一股股噗噗作響的塵土。奶奶猜想著轎夫粗壯的上身,忍不住把腳尖上移,身體前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轎桿和轎夫寬闊的肩膀。道路兩邊,板塊般的高粱堅固凝滯,連成一體,擁擁擠擠,彼此打量,灰綠色的高粱穗子睡眼未開,這一穗與那一穗根本無法區別,高粱永無盡頭,彷彿潺潺流動的河流。道路有時十分狹窄,沾滿蚜蟲分泌物的高粱葉子擦得轎子兩側沙沙地響。
轎夫身上散出汗酸味,奶奶有點痴迷地呼吸著這男人的氣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春波瀾。轎夫抬轎從街上走,邁的都是八字步,號稱「踩街」,這一方面是為討主家歡喜,多得些賞錢;另一方面,是為了顯示一種優雅的職業風度。踩街時,步履不齊的不是好漢,手扶轎桿的不是好漢,夠格的轎夫都是雙手卡腰,步調一致,轎子顛動的節奏要和上吹鼓手們吹出的凄美音樂,讓所有的人都能體會到任何幸福後面都隱藏著等量的痛苦。轎子走到平川曠野,轎夫們便撒了野,這一是為了趕路,二是要折騰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轎子顛得大聲嘔吐,臟物吐滿錦衣繡鞋;轎夫們在新娘的嘔吐聲中,獲得一種泄的快樂。這些年輕力壯的男子,為別人抬去洞房裡的犧牲,心裡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們要折騰新娘。
那天抬著我奶奶的四個轎夫中,有一個成了我的爺爺——他就是余占鰲司令。那時候他二十郎當歲,是東北鄉打棺抬轎這行當里的佼佼者——我爺爺輩的好漢們,都有高密東北鄉人高粱般鮮明的性格,非我們這些孱弱的後輩能比——當時的規矩,轎夫們在路上開新娘子的玩笑,如同燒酒鍋上的夥計們喝燒酒,是天經地義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他們也敢折騰。
高粱葉子把轎子磨得嚓嚓響,高粱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哭聲,打破了道路上的單調。哭聲與吹鼓手們吹出的曲調十分相似。奶奶想到樂曲,就想到那些凄涼的樂器一定在吹鼓手們手裡提著。奶奶用腳撐著轎簾能看到一個轎夫被汗水溻濕的腰,奶奶更多的是看到自己穿著大紅繡花鞋的腳,它尖尖瘦瘦,帶著凄艷的表,從外邊投進來的光明罩住了它們。它們像兩枚蓮花瓣,它們更像兩條小金魚埋伏在澄澈的水底。兩滴高粱米粒般晶瑩微紅的細小淚珠跳出奶奶的睫毛,流過面頰,流到嘴角。奶奶心裡又悲又苦,往常描繪好的、與戲台上人物同等模樣、峨冠博帶、儒雅風流的丈夫形象在淚眼裡先模糊后幻滅。奶奶恐怖地看到單家扁郎那張開花綻彩的麻風病人臉,奶奶透心地冰冷。奶奶想這一雙嬌嬌金蓮,這一張桃腮杏臉,千般的溫存,萬種的風流,難道真要由一個麻風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樣,還不如一死了之。高粱地里悠長的哭聲里,夾雜著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喲——藍天喲——花花綠綠的天喲——棒槌喲親哥喲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喲——。我不得不告訴您,我們高密東北鄉女人哭喪跟唱歌一樣優美。民國元年,曲阜縣孔夫子家的「哭喪戶」專程前來學習過哭腔。大喜的日子碰上女人哭亡夫,奶奶感到這是不祥之兆,已經沉重的心更加沉重。這時,有一個轎夫開口說話:「轎上的小娘子,跟哥哥們說幾句話呀!遠遠的路程,悶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