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五章(3)
奶奶趕緊拿起紅布,蒙到頭上,頂著轎簾的腳尖也悄悄收回,轎里又是一團漆黑。***
「唱個曲兒給哥哥們聽,哥哥抬著你哩!」
吹鼓手如夢方醒,在轎后猛地吹響了大喇叭,大喇叭說:
「呣咚——呣咚——」
「猛捅——猛捅——」轎前有人模仿著喇叭聲說,前前後後響起一陣粗野的笑聲。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臨上轎前,外曾祖母反覆叮嚀過她,在路上,千萬不要跟轎夫們磨牙鬥嘴。轎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麼樣的壞事都幹得出來。
轎夫們用力把轎子抖起來,奶奶的屁股坐不安穩,雙手抓住座板。
「不吱聲?顛!顛不出她的話就顛出她的尿!」
轎子已經像風浪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勁抓住座板,腹中翻騰著早晨吃下的兩個雞蛋,蒼蠅在她耳畔嗡嗡地飛,她的喉嚨緊張,蛋腥味衝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著自己,不能吐啊,鳳蓮,人家說吐在轎里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轎一輩子沒好運……
轎夫們的話更加粗野了,他們有的罵我外曾祖父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有的說鮮花插到牛糞上,有的說單扁郎是個流白膿淌黃水的麻風病人。他們說站在單家院子外,就能聞到一股爛肉臭味,單家的院子里,飛舞著成群結隊的綠頭蒼蠅……
「小娘子,你可不能讓單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爛啦!」
大喇叭小嗩吶嗚嗚咽咽地吹著,那股蛋腥味更加強烈,奶奶牙齒緊咬嘴唇,咽喉里像有隻拳頭在打擊,她忍不住了,一張嘴,一股奔突的臟物躥出來,塗在了轎簾上,五隻蒼蠅像子彈一樣射到嘔吐物上。
「吐啦吐啦,顛呀!」轎夫們狂喊著:「顛呀,早晚顛得她開口說話。」
「大哥哥們……饒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說著,說完了,便放聲大哭起來。奶奶覺得委屈,奶奶覺得前途險惡,終生難脫苦海。爹呀,娘呀,貪財的爹,狠心的娘,你們把我毀了。
奶奶放聲大哭,高粱深徑震動。轎夫們不再癲狂,推波助瀾、興風作浪的吹鼓手們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嗚咽,又和進了一支悲泣的小嗩吶,嗩吶的哭聲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優美。奶奶在嗩吶聲中停住哭,像聆聽天籟一般,聽著這似乎從天國傳來的音樂。奶奶粉面凋零,珠淚點點,從悲婉的曲調里,她聽到了死的聲音,嗅到了死的氣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紅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黃的笑臉。
轎夫們沉默無,步履沉重。轎里犧牲的哽咽和轎后嗩吶的伴奏,使他們心中萍翻槳亂,雨打魂幡。走在高粱小徑上的,已不像迎親的隊伍,倒像送葬的儀仗。在奶奶腳前的那個轎夫——我後來的爺爺余占鰲,他的心裡,有一種不尋常的預感,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樣,把他未來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聲,喚起他心底早就蘊藏著的憐愛之。
轎夫們中途小憩,花轎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知覺的把一隻小腳露到了轎外。轎夫們看著這玲瓏的、美麗無比的小腳,一時都失魂落魄。余占鰲走過來,彎腰,輕輕地,輕輕地握住奶奶那隻小腳,像握著一隻羽毛未豐的雛鳥,輕輕地送回轎內。奶奶在轎內,被這溫柔感動,她非常想撩開轎簾,看看這個生著一隻溫暖的年輕大手的轎夫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想,千里姻緣一線穿,一生的緣,都是天湊地合,是毫無挑剔的真理。余占鰲就是因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腳喚醒了他心中偉大的創造新生活的靈感,從此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也徹底改變了我奶奶的一生。
花轎又起行,喇叭吹出一個猿啼般的長音,便無聲無息。起風了,東北風,天上雲朵麇集,遮住了陽光,轎子里更加昏暗。奶奶聽到風吹高粱,嘩嘩嘩啦啦啦,一浪趕著一浪,響到遠方。奶奶聽到東北方向有隆隆雷聲響起。轎夫們加快了步伐。轎子離單家還有多遠,奶奶不知道,她如同一隻被綁的羔羊,愈近死期,心裡愈平靜。奶奶胸口裡,揣著一把鋒利的剪刀,它可能是為單扁郎準備的,也可能是為自己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