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在北京有張床(3)

3.我在北京有張床(3)

拿著這筆贖身錢,我漠然離開了這個從此以後和我沒任何關係的單位。和幾年前我主動從單位停薪留職時尚有一絲慌亂相比,早已無所謂了。幾年動蕩生活下來,我早已變成了一條爛滾龍(註:爛滾龍,四川方,有不少惡習的街頭混混。),滾龍還怕泥爛嗎?

香港回歸不久,我拿到了下崗證,普天同慶。這是一張巴掌大小紅色塑料硬殼,裡面照例是標準照、生辰、單位、工齡、文化程度、政治面貌等信息,然後何時光榮下崗,最後是\"有關部門\"髒兮兮卻很權威的印章。我深地凝視著這個紅色塑料殼,越看越興奮,它的做工一點也不粗糙,和無數榮譽證相比,惟一不同的是毫不起眼的\"下崗\"兩個字。

這個國家盛產形形色色的證件、證書和證明。打我上小學開始,我就獲得過無數個類似的證件,什麼\"三好學生\"、\"優秀選手\"、\"標兵\"、\"積極分子\"……絕大多數人的命運就這樣被一張白紙或硬殼塑料歸了類畫了圈,你tmd就必須老老實實畫地為牢,終其一生。你什麼貨色,幾斤幾兩,哪來哪去,全然不由你自己說了算。比如現在,自視甚高絕頂聰明的我就被宣布為落後生產力啦。

照片中的那個稚氣未退的倒霉蛋看著讓人彆扭,轉念一想,不到三十歲就退休了,你小子也算功德圓滿啦。揣著新證件,有時候會忽然覺得——老子也是有來頭的。

龐大的住院部大樓樓道幽深,光線昏暗,濃重的酒精和各種藥劑的混合氣味承載於細微的空中塵埃,撲鼻而來。病懨懨的病人、焦急的家屬、淡定的白大褂和看不見的幽靈來來往往。

康復理療室白晃晃的日光燈下,分佈著十幾張堅固的鐵制理療床。一個白蒼蒼、慈眉善目、高大肥胖的老人躺在靠近窗口的理療床上,床旁架子上是網線複雜的儀器,小紅燈閃爍著,出滋滋的電流聲。老人寬大無力的手背上插著輸液針,從頭到腳插滿了銀針——他在接受電磁和針灸治療。幾月前一個中午,一向身強力壯的他突感半身無力,站立不穩,送至附近醫院,初步診斷為突性中風。但那個關鍵設備——做\"血流變\"測試的儀器卻壞了。為了多弄幾個銀子,醫院不讓轉院。我們當時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也就沒轉。拖了一周機器才好,果然是中風,但已錯過最好治療時機。顧不上和醫院糾纏,趕緊轉院。中國老年人大都迷信中醫,即使我搬出孫中山魯迅郭沫若的行,也無法說服他們。

幸好中醫院並非掛羊頭賣狗肉。幾個月後,病明顯好轉,頭腦完全清醒,還能在攙扶下四處走動。虛驚一場后,我們樂觀認為,他至少可以活到九十九歲。坐在旁邊沙上的母親和我打招呼,大我四十一歲的父親微閉的雙目睜開,對我笑了笑。我湊近他看看,摸了摸額頭,問了句:\"今天感覺怎麼樣?\"

\"還行。今天去哪兒了?\"他問。

\"我財了,一天賺了七千多。\"我從皮包里拿出一沓錢,在他面前晃了晃。

\"啊?你們幾個都買斷工齡了?怎麼不和我們商量一下?\"他瞪大了眼睛。

\"這是改革,和你們商量又能怎樣?誰讓您在企業里混了一輩子,離休了才一副縣級,這下革到自己頭上了。\"在父親面前,我一向口無遮攔,幼年心目中的戰爭英雄老革命等神聖形象,早已化為一個嘮嘮叨叨笑眯眯的彌勒佛。

老爸被噎得無話可說,嘴角抽動一下,眼裡閃出一絲悲哀。母親給我使眼色。

\"我們這些老頭子,管他的,再差,死了至少還會把我們拉去燒了。現在這些年輕人怎麼得了哦,不是沒工作就是下崗,年紀輕輕的。\"旁邊一個病友老頭老廖插話,他是靀城碩果僅存的幾個老紅軍之一,以前常來我家串門。

\"那你們幾個怎麼辦?\"父親問。

\"嗨,您操那麼多心幹啥?您養您的病。我們不都好好的嗎?姐姐開她的小餐館,幺弟開他的計程車,我戳我的洞洞魚(註:戳洞洞魚,四川方,指沒規律地掙錢,通常指小錢。)。\"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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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有張床(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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