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鬧市相逢且按劍
「好身手!」
「好馬!」
酒客們常年居住在天子腳下,算是有名的「識貨」。立刻對少年的身手及其胯下的坐騎讚不絕口。
但是,對於少年一家的遭遇,眾人的心裡頭卻涌不起多少同情。
四門學乃是國子監下設的六大分院之一,位於大唐皇宮斜對面的務本坊。能進出該院的學子,其父親官職至少都得是正七品。所以,無論學堂的位置,還是裡邊的學子身份,都距離快活樓太遠了一些。(註:大唐國子監,下設,國子,太學,四門,律,書,算,六大學院,)
至於秀才韓華,那更是愛吃葫蘆頭的酒客們,平素里不可能接觸到的大人物。眼下他為國捐軀也好,捨生取義也罷,都在「凡夫俗子」心中,盪不起太多漣漪。
倒是那「膽兒肥」造反,殘害了大唐使者韓華等人的突厥別部可汗,引起了酒客們更多的關注。所以,沒等樓下的馬蹄聲去遠,眾人就開始交頭接耳探究起了此賊的來歷?
「鼻子可汗?這是哪一位啊,跟前些年被英國公抓回來給皇上跳舞的那位頡利可汗,是什麼關係?」
「突厥別部在哪?剛才那姓姜的小傢伙說是在北面,那北面可大了去了……」
「這當口造反,那鼻子可汗不是作死么?都不用衛國公和英國公兩位老爺子親自出馬。皇上隨便派一員裨將,就能誅了他全族!」
「誅什麼族啊,別說得那樣血乎淋拉的!皇上不愛殺人,只會誅心。將他抓回來,全家脫得光光的,給皇上跳舞……」
大夥你一言,我一語,如是種種,說得極為解氣,然而,卻始終沒整明白,那鼻子可汗的名號,到底是牛鼻子還是馬鼻子?更弄不明白,突厥別部到底在哪?
在場唯一一個,有可能為大夥解惑的人,就是快活樓掌柜兼主廚鬍子曰。畢竟,按照他自己的說法,當年曾經追隨英國公李籍(徐世績),趁著大雪天將突厥頡利可汗全家給掀了被窩。
可當酒客們將目光都轉向了鬍子曰,並試圖掏幾文錢請他分說明白的時候。一向講究和氣生財的鬍子曰,卻冷著臉向所有人拱了下手,就自顧回了后廚。緊跟著,后廚方向,就傳來的「咣、咣」的剁牲畜腸子聲。
「胡老哥今天是撞了什麼邪?怎麼拿捏起來了?」
「不想說就不說唄,甩臉色給誰看呢?」
……
酒客們被掃了興,嘴裡立刻開始低聲抱怨。總算念在彼此都是熟面孔,而那鬍子曰平時做生意從不短斤少兩的份上,沒有立刻鬧將起來。然而,卻也沒有了繼續喝酒的興緻,結賬的結賬,打包的打包,帶著五分不解和三分怒意,各自散去。
「大舅,大舅,誰惹您生氣了?」幾個鬍子曰的鐵杆崇拜者(鐵粉),卻沒有跟隨酒客們一道散去,而是小心翼翼地進了后廚,圍在了正在剁羊腸的鬍子曰身邊,低聲詢問究竟。
問話者,乃是鬍子曰的親外甥杜七藝。襄陽人士,他父母都在前年不幸染瘟疫亡故,所以帶著妹妹一道,來長安投奔鬍子曰。
那鬍子曰沒兒子,便拿杜七藝當親兒子看待,不僅不讓杜七藝跟自己一起干處理牲口腸子的腌臢活,還挖門子盜洞,走通了營州別駕王薔的關係,將杜七藝塞進了京兆府的官學就讀。
那府學畢業生的前途,固然比不得四門,太學和國子三大學堂,卻可以直接參加進士考試。一旦金榜題名,便能魚躍龍門。官職至少縣令起步。
所以,聽到杜七藝發問,鬍子曰即便心裡頭再堵得難受,也耐著性子回應道:「沒人惹我,我只是惱恨那車鼻可汗囂張。若是當年的瓦崗赤甲衛還在……」
說到一半兒,他又覺得此話多餘。舉起刀,狠狠朝著案板剁了幾下,迅速改口,「不說這些沒用的。你平時跟姜簡關係好,一會兒替我去他家看看。他和他姐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悲憤之下,千萬別惹出什麼禍事來。」
「嗯,我一會兒就去!」杜七藝聽得滿頭霧水,先答應一聲,然後又繼續安慰,「大舅您也別生氣了。咱們大唐兵多將廣,肯定很快會收拾了那車鼻可汗……」
「你不懂!」不待杜七藝把話說完,鬍子曰就搖著頭打斷,「你們都不懂,皇上已經……,唉,算了,不說了。你趕緊去看著姜簡,讓他凡事看長遠。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快去,快去。至於你們幾個……」
扭頭看了看另外幾名平時像跟班兒一樣,圍著自己聽故事,外加時不時討教幾下武藝的長安少年和杜七藝的妹妹杜紅線,他嘆息補充,「都散了吧。接下來我還得去後院洗腸子呢。不小心濺你們一身,何苦來哉?」
說罷,也不管少年們央求還是抗議,邁開腳步,就去了後院井口旁。與大小夥計們一道,將已經在木桶裡頭浸泡了半個多時辰的羊腸子,馬腸子,驢腸子,一根接一根翻過來,用冷水反覆沖洗。
做好之後的葫蘆頭香氣撲鼻,帶著屎的牲畜腸子的味道,可是不敢恭維。眾少年家境都不賴,如何受得如此「熏陶」。紛紛捂著鼻子倉皇後退,轉眼間就散了個乾乾淨淨。
鬍子曰的外甥杜七藝和外甥女杜紅線,卻記得自家舅舅的話。稍微收拾了一下行頭,又去西市角落的喪葬鋪子中買了一些禮物,才急急忙忙朝著姜簡姐姐家所在的安邑坊走去。
姜簡的父親,名為姜行本,也曾經做過老大一個官,還封了金城郡公。只可惜,運數不濟,多年前在遼東中了流箭,為國捐軀。
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本該由姜簡繼承的爵位,竟然歸了他的叔叔姜行齊。好在他姐夫韓華仗義,冒著觸怒姜行齊的危險,將姜簡接回了自己家中照顧。否則,真不敢保證姜簡這倒霉孩子,會不會被他叔叔打發回天水那邊去看守一輩子祖陵。
安邑坊位於長安城東,背靠東市,快活樓卻臨近西市,二者之間的距離,可真是不近。因為買喪禮花了一些時間,所以杜七藝和他妹妹杜紅線兩個,趕路趕的就有些急。剛剛從朱雀大街上拐上平康坊側門與東市之間的岔路,不小心迎頭就跟別人撞了個滿懷。(注,平康坊,唐代長安著名的花街。)
「啊——」杜七藝身板單薄,還捨不得弄壞手中裝禮物的盒子,頓時就被對方撞得倒坐在了地上。而對方的胳膊,也被他手中的禮盒邊角颳了一下,頓時就冒出血絲。
「你們幾個,趕著去投胎啊!」杜紅線性子潑辣,一邊上前攙扶自家哥哥,一邊高聲叱罵。
「小娘皮,你找死!」對方身邊的兩個伴當,也不是善茬。一左一右,拔刀就圍了過來。
「番狗,這可是長安!」杜七藝被嚇得頭髮都倒豎了起來,趕緊將禮盒丟在了一旁,隨即,閃身將自家妹妹擋在了背後,同時拔出腰間佩劍。
他已經看清楚了,對方三人,雖然都穿著大唐衣裝。卻生著高顴骨,高鼻樑,灰色眼睛,非我族類。
而胡人粗鄙野蠻,一言不合就喜歡拔刀相向,乃是長安百姓的共識。所以,哪怕腰間佩劍根本沒開過刃,只能做裝飾使用,杜七藝也毫不猶豫地將劍鋒指向了對方的咽喉。
「史金,史銀,你們兩個退下,把刀收起來,的確是我走路不小心!」說來奇怪,那個被杜七藝划傷了胳膊的傢伙,卻是個懂禮數的。一邊高聲命令,一邊快步走上前,先將兩把彎刀推偏,緊跟著,又向杜七藝行了一個標準的大唐長揖,「在下史缽羅,今日走路太急,無意間衝撞了貴人,還請貴人原諒則個?」
這一口長安官話,比來自襄陽的杜七藝,說得還要地道。再加上他那畢恭畢敬的態度,頓時,就讓杜七藝就再也發不起火來。趕緊側開身體,以平輩之禮相還,「史兄言重了,杜某剛才,其實也有不小心之處,還請史兄不要計較。」
「多謝杜兄,天色將晚,在下急著出城探親,就不多啰嗦了。改日若能夠相遇,一定擺酒向杜兄賠罪。」那史缽羅雖然是個胡人,舉止卻極為斯文,又向杜七藝行了個半禮,含笑讓在了路邊。
到了此時,杜七藝才看清楚了此人的具體模樣。雖然跟其隨從一樣,高鼻深目,卻長了一張柔和的鵝蛋臉,身高、膚色和年紀,也與來自江南的自己差不多。
大唐皇帝帳下,有許多突厥將軍效力。還有幾個突厥公主,也嫁給了大唐皇族和官員之子。所以,眼下在長安城中,胡漢混血的少年少女並不罕見。
因為其說唐言,著唐衣,遵從大唐律法的禮節,唐人也就習慣了將其當做同族對待。
這個自稱為史缽羅的少年,明顯帶著漢家血統,待人接物,又彬彬有禮。杜七藝當然不能讓人說唐人蠻橫。因此,也笑著收起了佩劍,與對方拱手作別。
「那胡人名字真有趣,竟然叫什麼史笸籮?」杜紅線是少女心性,走了幾步,便忘記了先前不愉快,開始探尋起胡人少年的名字來?
「應該是阿始那一族的人,就像史大奈將軍一樣,改姓的史。」杜七藝書沒白讀,想了想,就猜出了有關對方姓氏的來龍去脈。
「阿始那一族,真看不出來,他還是個突厥王族,竟然跟咱們一樣,連匹好馬都沒有!」杜紅線先是一愣,隨即又刻薄地撇嘴。
兄妹倆父母雙亡,雖然被舅舅鬍子曰當做親生子女對待,卻終究不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隨便纏著長輩要錢買這兒買那。
所以,姜簡有白馬雪獅子代步,就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杜紅線的一塊心病。稍不留神,她就會暴露出來。
「可能是庶出,或者家道中落吧。」杜七藝不能像妹妹一樣刻薄,回頭看了一眼,笑著猜測。
然而,他卻愕然發現,剛剛跟自己迎面相撞的史缽羅等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竟然已走得不見了蹤影。
「特勤,剛才何必對那小子客氣?反正咱們也要走了,宰了他們,還能避免泄露行蹤。」一百多步外的坊子拐角處,史金手握刀柄,滿臉不服。(註:特勤,突厥官職,一邊由王子擔任)
「我父親說過,不要把力氣消耗在多餘的事情上。」史缽羅男生女相,目光卻冷得如同兩把匕首,「咱們現在目的是混出長安城去,然後趁著沒人注意,星夜趕回漠北。犯不著跟兩個沒長眼睛的東西生氣。至於幾句羞辱,等我父親飲馬渭河,就讓大唐皇帝,親自將那小娘皮抓住交出來,送給你們兩個輪流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