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族與大局

第3章 家族與大局

東市乃是長安城內最繁華所在,平康坊又是人盡皆知的銷金窟。走在街上的人經不住誘惑,鑽進了某處店鋪或者某所青樓,再正常不過。所以,發現那史缽羅已經不見了蹤影,杜七藝根本沒有多想,從地上撿起禮盒,擦乾淨上面的土,帶著妹妹繼續趕路。

轉眼來到韓府門口,他才發現,舅舅鬍子曰和自己兩個,都把事情想得簡單了。

長安城寸土寸金,姜簡的姐夫韓華雖然高中過秀才,還做了左屯衛五品郎將,所居宅邸也不過是處佔地半畝的三進院落。

這院子平素供十幾口人居住,尚算寬敞。家中遇到紅白之事,立刻顯得擁擠了。

今天光是停在府門前的馬車,就排出了足足半里遠。害得杜七藝圍著大門口來迴轉了三圈兒,甭說直接進入府內,向韓華遺孀,姜簡的姐姐薑蓉表示安慰,就連找個僕人通知姜簡,都排不上號。

「七兄,紅線,這邊,這邊!」就在杜七藝準備鎩羽而歸的時候,韓府左側的牆拐角處,忽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走這邊,我帶你們進去。」

「小駱,你怎麼來了?」杜七藝憑著聲音,就識別出了對方身份,扭過頭,低聲驚呼。

說話之人,正是他和姜簡共同的朋友,姓駱,名履元,祖籍江東婺州,其父親五年前因為精通算學,被地方官員舉薦給了太史局,擔任漏刻博士,所以全家就都搬到了長安,租住在西城牆根兒下的常樂坊。(註:漏刻博士,掌管計時和曆法換算的基層小官,沒正式品級,只能算公務員。)

江東人個頭相對矮小,說話口音也與長安大不相同。駱履元剛剛到長安的時候,可是沒少挨同齡孩子欺負。直到兩年前,在府學裡頭認識了杜七藝,又通過杜七藝結交了姜簡等一干長安少年,才終於挺胸抬頭,不用天天再躲著臨近坊子里那些無賴子弟。

所以,駱履元一直拿杜七藝和姜簡兩個,當作兄長對待。此刻聽到杜七藝問自己的出現在韓家附近的緣由,趕緊拱了下手,帶著幾分委屈彙報,「我剛才給子明送完了信兒,就立刻掉頭往回返。只是胡大叔,你和子明,都沒注意到我罷了。」

說罷,他又將聲音壓低了一些,繼續補充,「噩耗傳到韓府之時,我姐姐正跟著姜家姐姐學著做女紅。是她見到姜家姐姐暈倒,才派人找到我,讓我去給子明報信兒。報完信兒之後,我又趕回韓府幫忙。直到剛才韓秀才的弟弟和族叔來了,子明和我,才把家中的大小事情都交給了他們。」

「虧了有你這麼一個細心的在,否則,真不知道子明會忙成什麼樣子。」杜七藝聞聽,心中頓時湧起了幾分愧疚。趕緊拱起手,真心實意地表示感謝。

「應該的,應該的,七兄不要客氣!」駱履元的臉上立刻綻放出笑容,拱手還禮,「你和子明,平時也沒少照顧我。子明在後宅陪著姜家姐姐呢。你如果想要安慰他們,就跟我來。我帶你和紅線從側門進去,我平時經常來找子明,已經跟管側門的崔叔,混成了臉熟。」

「那就有勞了。」杜七藝正愁找不到辦法進門兒,聽了駱履元的話,趕緊笑著回應,「我進去見一下姜家姐姐,順帶替我舅舅叮囑子明幾句話。他們姐倆現在如何?」

「姜家姐姐昏過去了兩次,一直不肯相信韓郎將真的被人害了。子明怕她出事,一直在陪著她說話,但是,好像沒什麼用。唉——」駱履元搖搖頭,一邊給杜七藝兄妹兩個帶路,一邊嘆息著回應。

「唉——」杜七藝感同身受,也跟著低聲長嘆。

人悲痛到了極處,會拒絕相信噩耗。彷彿這樣,就可以讓亡故的親人繼續活在世上。

當年,他在一個月之內,先後失去了父母,便是如此。明明知道這樣做沒什麼用,明明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死而復生。卻仍舊執拗地相信雙親還在,只是結伴去做了一次遠行。

「人死不能復生,哭哭啼啼有什麼用?」杜紅線雖然是個女子,卻不像自家哥哥那樣多愁善感,皺著眉頭快走了幾步,低聲提議,「我看姜子明也是糊塗了,既然今天來了那麼多官員弔唁他姐夫,何不趁此機會,請這些人幫忙上奏朝廷,儘早發兵將那狗鼻子可汗碎屍萬段,以告慰他姐夫在天之靈?」

「別胡說,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杜七藝迅速扭過頭,低聲呵斥,然而,眼神卻瞬間開始發亮。

「難。」敏銳地感覺到了他躍躍欲試,駱履元又嘆了口氣,苦笑著搖頭,「子明雖然被他姐夫當做嫡傳弟子對待,畢竟姓姜。他姐夫是家中獨苗,父母早就亡故,今天來幫忙操持喪事的,是三個堂弟和兩個叔叔。這些人進了家門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客客氣氣把子明送回了后宅。」

「這……」杜七藝愣了愣,目光迅速變得黯淡。

駱履元說得沒錯,雖然一直居住在韓府,並且被秀才韓華當做弟子教導,可他們的好朋友姜簡姜子明,畢竟不姓韓。

以往韓華沒出事,姜簡在韓府中,肯定能替其姐夫做半個主。如今韓華被突厥那個車鼻子可汗給害了,無論依照禮法還是俗規,能接管韓府,並為韓華處理身後事的,都只能是韓華的族人,而不是他。

如果韓華的堂弟和叔叔們,重情重義,且眼界夠寬,姜簡還能跟他們一起商量,把握機會請朝廷儘早出兵,為自家姐夫討還公道。

偏偏聽駱履元介紹,那韓家叔侄一進門,就把姜簡當做賊來提防。接下來,姜簡所能做的,恐怕也只能是在後宅安慰自己的姐姐,以防禍不單行了。

「我剛才幫著子明一道操持韓府瑣事之時,聽前來弔唁的官員說,那車鼻可汗,行事惡毒。害死了韓秀才不算,還倒打一耙,向朝廷控告雲麾將軍安調遮和韓秀才兩個試圖劫持他來長安,才導致了雙方衝突。」正鬱悶間,又聽駱履元繼續補充,每一句話,都充滿了憤懣和無奈。「現在,他深感不安,請求暫且不來覲見天可汗,准許他繼續為大唐鎮守漠北,防備周邊的突騎施、回紇各部作亂。」

「這廝也忒無恥!」杜七藝怒火上撞,痛罵的話脫口而出。

他雖然只是個府學的書生,沒參與過任何政務,卻也能清楚地聽出來,車鼻可汗最後兩句話中所包含的威脅之意。

如果朝廷遂了他的願,他就假意繼續奉朝廷號令,自己在漠北做土皇帝。如果朝廷不肯遂他的願,他就攜裹突騎施,回紇各部,一起扯旗造反,讓漠北各地徹底脫離大唐掌控。

「那韓秀才和安將軍,原本是因為車鼻可汗自己說想來長安覲見天可汗,才奉皇上之命前去接他的。整個使團總計才三五十人,怎麼可能在他的地盤上劫持他?」駱履元雖然經常被當成小透明,頭腦卻跟杜七藝一樣機敏,一邊繼續領路,一邊小聲分析。「分明是他出爾反爾,又擔心朝廷追究,才殺了韓秀才和安將軍他們,然後又栽贓嫁禍,為自己不來長安找借口!」

「放心,這話騙不了任何人。當今皇上是從屍山血海里殺出來的馬上天子,當年替先帝討平四方的時候,什麼狡猾的梟雄沒見過?更何況,皇上身邊,還有慧眼如炬的長孫太師。」杜七藝迅速恢復了冷靜,咬著牙低聲推斷。

這話,大抵是沒什麼錯。

當今大唐皇帝李世民,早年間做秦王的時候,就統兵征討四方。大唐幾次定鼎之戰,都是他親自領軍打贏的。而在做了皇帝之後,更是採取先主動示弱,積蓄好力量再突然爆發的方式,將威脅中原多年的突厥,給打了個灰飛煙滅。

車鼻可汗這點兒小算盤,想要糊弄當今皇帝李世民,簡直就是孔夫子面前賣《千字文》(註:千字文,古代兒童啟蒙讀物,誕生於南北朝。)

而統領大唐文武百官的太師長孫無忌,更是家傳的一步十算。當年才二十齣頭,就智計百出,將實力不亞於唐軍的各路梟雄們,一個個算計得進退失據,最後連骨頭渣子都沒剩。

如今,長孫無忌年近半百,經驗、閱歷都比當初豐富了十倍。車鼻可汗這點伎倆,怎麼可能瞞得過他老人家的慧眼?

然而,事實很快就證明,杜七藝的想法太幼稚了。

他剛剛見到了姜簡的姐姐薑蓉,放下禮物,還沒等將安慰的話說完。韓華的兩個族叔,就以長輩的身份進了后宅,通知薑蓉,兵部尚書崔敦禮親自來弔唁。請她暫且放下哀思,去正堂還禮。

「兩位叔公請先去正堂陪崔尚書稍坐,妾身這過去答禮。」薑蓉終究是將門之後,即便此刻心如刀割,也不肯落了丈夫的顏面。強撐著下了床榻,隔著窗子回應。

「侄媳還請節哀,咱們兩家都不是小門小戶,越是遭了難,越不能給人看輕了去。」兩位平時很少跟韓華走動,今天聽聞噩耗卻如飛而至的族叔,擔心薑蓉女人家見識短,互相看了看,相繼鄭重叮囑,「崔尚書向來視你丈夫遐叔為門生,對他遇難,深表痛惜。答應為遐叔爭取一份身後餘蔭,讓咱們韓家的晚輩,繼續出仕為國效力。」

「遐叔為國捐軀,死得其所。招撫突厥各部,乃是皇上和房司空(房玄齡)兩個親自製定的大計。眼下房司空患病,龜茲和遼東戰事未定。侄媳你千萬顧全大局,別提什麼不切實際的要求,以免朝廷為難,非但無法滿足你的要求,反而耽誤了晚輩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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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遊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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