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擾我思緒(上)(4)
朋友的打擊才是對納博科夫最大的打擊。他一度失去信心,對自己的才華產生了真實的懷疑。當時,炒作和策劃還沒有今天這麼洶湧澎湃,納博科夫也絕不是想故意製造一本**,以便獲得另一渠道的暢銷和公認。他的寫作態度可以為此證明,能把主人公亨伯特的心理寫得如此準確、複雜,肯定不是為了弄一個事件來嚇人,而是全身心投入創作的結果。另一個證明就是納博科夫要把《洛麗塔》的手稿燒掉,讓這本書徹底地消失。關鍵時刻,他的妻子薇拉搶救了手稿。她說這是納博科夫寫得最好的小說。納博科夫當時獲得的唯一正面評價不是來自文學界,而是來自患難與共的妻子。如果多疑,納博科夫可以認為這是一種鼓勵,是「賞識教育」,甚至也有可能是為了家庭收入。假如納博科夫真這麼想過,那他當時的孤獨和絕望是可想而知的。
為什麼經典總是要面臨被燒掉的危險?難道僅僅是巧合嗎?或許,這恰好證明了江湖險惡,證明了經典在成長中註定要遭遇偏見與傲慢。卡夫卡臨終的時候,也曾經吩咐朋友布洛德把手稿全部付之一炬。幸好布洛德沒有執行,否則這個世界上將永遠沒有一個名叫卡夫卡的作家,文學菜地里也許會因此而缺少一個品種。納博科夫和卡夫卡是幸運的,他們的幸運在於有人及時地保護和搶救了手稿。但搶救並不是百分之百的,他們的幸運可以反證: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經典作品可能已經被燒掉。誰又敢保證果戈理燒掉的《死魂靈》第二部就不是經典小說?
到了1955年,《洛麗塔》終於以色小說的面目在法國奧林匹亞出版社出版,印五千冊。該出版社雖然出版過亨利?米勒和讓?熱內的小說,但大多數出版物都是像《直到她**尖叫》這樣的色作品。由於對色標籤的反感,開始,納博科夫還想拒絕,甚至想掛一個假名。但奧林匹亞出版人堅持要用納博科夫的真名,納博科夫只好妥協。被美國宣布「此路不通」的《洛麗塔》,終於在異國獲得了准生證。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讀到該小說之後,把它評為1955年最佳的三部小說之一,並在倫敦《泰晤士報》上撰文大加讚揚。從此,《洛麗塔》才真正獲得了生長的土壤、陽光和空氣。1958年,美國普特南書局出版了《洛麗塔》,立即成為暢銷書。納博科夫55歲寫這部小說,在美國暢銷並家喻戶曉的時候,他已經60歲了。在西方讀者的眼裡,他是一位60歲的新作家。
儘管這部小說沒有像亨伯特預的那樣,要到21世紀才能出版,但是,在被退稿和評論家們打擊的那些年裡,納博科夫所受的煎熬也許比等待50年還難受。煎熬使時間緩慢,一年長於50年。後來,《洛麗塔》在慢慢成長的過程中,它仍然給滅它的人提供了如下理由:一、它是色小說,是下半身寫作;二、它太暢銷,是炒作出來的經典;三、作家的腔調過於輕佻、油滑,其反省之態度值得懷疑;四、它沒有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五、它墮落到被改編成電影了(1962年電影怪才庫布里克以150萬美金買下其電影改編權)。以上的任何一條理由,都足以讓高高在上的廟堂排斥它、打擊它、羞辱它。但是由於它的暢銷,它的漸漸強壯,諂和傷害最終沒有得逞。
好作品不是僵死的,它可以像人一樣不斷地成長,不斷地獲得對誹謗的免疫力。在禁慾的年代里,我會把《洛麗塔》當成一本**。在放蕩的年代,我終於明白《洛麗塔》是一個辛辣的諷刺。產生這樣的閱讀效果,不是小說傳達得不夠準確,而是因為社會環境的改變推動了作品意義的改變。如果男人們都敢於放下架子,和亨伯特的內心來一次比較,那我們就會現納博科夫遠在50年前,就已經撕開了人類的偽裝。當亨伯特殺死搶走洛麗塔的奎爾蒂之後,他有這樣一段獨白:「忠於你的迪克,別讓其他任何人碰你。別理陌生人。但願你愛你的孩子,但願是個男孩。但願你丈夫永遠對你好,不然的話,我的幽靈就會像一縷黑煙,像一個狂的巨人降臨到他身上,將他一片一片撕得粉碎。」這不是色,這是父愛與愛的複雜結合,是對人類複雜心靈的準確勘探。也許就憑驚世駭俗這一條,《洛麗塔》就應該成為名著。它所製造的震驚效果,是所有藝術家做夢都想達到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