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粉我師友(上)(9)
當時的鄭軍里只是把畫畫當業餘愛好,並沒有膽子把它當成職業。***他的命運還得跟隨形勢,畫筆和畫夾不得不陪伴他來到插隊的地方。在這裡,或種菜或插秧,乾的全是農活。每天晚上,別人因為體力透支睡得鼾聲四起,但是他卻冒著讓上帝笑的危險偏要思考。他看不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反而加倍地覺得孤獨、無奈,甚至對未來一片茫然。要不是因為畫畫這點兒愛好,他就不知道如何打雞鳴狗叫的長夜。宿舍的泥牆上,貼滿了他抄寫的魯迅詩詞,掛滿了他畫的農民素描。白天,他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識青年;晚上,他是個用畫畫解悶的彷徨者和孤獨者。為此,他被點名批判,說他有成名成家的思想。彷徨者和孤獨者身上又多了一份挫敗感。
凡是成功的人,都會毫不吝嗇地肯定童年的不幸、命運的挫折,他們甚至高喊「感謝生活」的口號。如果我們不承認弗洛伊德的理論,那麼,生活的磨難就一定是藝術的催化劑。假如沒有槍聲的刺激和插隊的挫敗感,我就很難理解鄭軍里身上那股勃勃的生機,以及他內心強烈的藝術衝動。
插隊兩年後,他被南寧市文化局抽調,跟一些會畫畫的人畫「解放廣西」系列,他的作品參加了廣西美展。1977年,他考上了廣西藝術學院美術系。這時候,比他肚子更餓的是精神饑渴,比做學長更渴望的是藝術長進。他有一種強烈的不滿足,卻又不知道去哪裡抓食,只能從新雜誌的封二、封三上,了解那麼一點點外面的信息。但是,這點點信息滿足不了他龐大的精神之胃。於是,他找朋友,請他們用照相機拍下四川美院和中央美院的畫作,然後把底片寄到廣西。往往底片一到,他就連夜沖洗,生怕慢一兩秒鐘看到那些畫,就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底片帶來了當時中國最前衛的畫作,也有力地衝擊了他的觀念。他再也坐不住了,用餅乾當正餐,沒日沒夜地畫,就希望能像中國趕超英美那樣趕超別人。回憶那段用功的經歷,現在他都還佩服自己。他說到目前為止,他用來畫畫的時間,起碼是現在美術系學生畫畫時間的三倍。他又一次證明,即使再聰慧的人也必須勤奮。
他的新觀念和紮實功底為他贏得了機會。1982年,中國畫研究院在各地選拔優秀畫家進京學習,他被選中。這個班一共20人,由著名大家黃胄帶隊。因為黃胄的關係,他們在故宮和中央美院附中幸運地看到了部分歷代著名畫家的原作。那才叫真正的大開眼界!曾經學習的範本近在眼前,甚至可以臨摹;曾經景仰的大師,比如黃胄、葉淺予和蔡若虹就有身邊,可以當面請教。忽然置身於這樣的環境,鄭軍里不僅僅是陶醉,他還感覺到了壓力。他知道憑經驗、憑技術都畫不過人家,唯一可拼的就是廣西少數民族題材。學習半年之後,他回到廣西,立即就組織幾個畫家到南丹的白褲瑤地區體驗生活、寫生。鄉下的食品如何難吃,跳蚤又如何欺負他?就不必說了,關鍵是他在這裡看到了山民的粗放和野性,找到了適合他藝術表達的對象。這是個特殊的文化時期,中國敞開國門,各種藝術觀念像八面來風,打得藝術家們暈頭轉向。但是,很快,作家們紛紛把寫作視野投向荒郊野嶺,尋找文化之根。導演們掉轉鏡頭,瞄準了沉默的大地。特別是廣西廠的導演,他們正在為拍《一個和八個》、《黃土地》作準備。各種藝術門類在沒有紅頭文件、沒有領袖號召的況下,全都步調一致地投身鄉野,尋找對抗外來文化的力量。鄭軍里與他們同步,這標誌著他擁有了跟全國畫家一起賽跑的機會。
零敲碎打地畫畫,他很快就不滿足了,總覺得應該有個大系列。但這個大系列是什麼,他還不是很清楚,只是隱約感覺到了內心的強烈衝動,就像地震的前兆。一直,他都是個在藝術上喜歡探險的人,抽象的畫法、現代派的技巧,他從不拒絕,甚至於嘗試用刀叉吃中餐,用黃油拌米飯,穿唐裝打領結。所以,在他的中國畫里從來不缺西方的繪畫造形,各種畫派都曾經光顧過他的畫作。當技法和顏料在他的畫作上慢慢改變時,他現了一個真理,那就是筆可以改、紙可以變,獨獨我們的文化精神和內涵不能變。大系列就這麼一下撞上來了,叫做「華夏風流人物」系列,從盤古開天地畫到清代的曹雪芹,每幅76x76厘米,共120幅。那時候他剛有兩間小房,住著妻子、孩子和保姆。要是有人睡覺,他就趴在地板上畫。如果床鋪空出來了,他才有直起腰桿的機會。120幅,每幅的構圖既不能重複,又要飽滿,智力的挑戰遠遠大於體力的支出。在沒有任何定金、尚不知道畫作出路的況下,他整整折騰了一年時間,才把120幅全部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