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才情畢露顯鋒芒(28)
我眼淚掛在滿臉,抽噎著說不出話來。***
「不要緊,不要緊。」她說,「我到你家來看你。」
「真的么?」我伏在她肩上問。
「那誰知道!」
「你是不是要嫁給那錢莊管賬的?」
「我不知道。」
「你要嫁給他,一定變成一個有錢的人了,你真能來我家么?」
「我也不知道。」
我又哭了。文珍搖搖我,說:「哭沒有用的,我給你寫信好不好?」我點點頭,就躺下去睡。
回到家后我時常盼望著文珍的信,但是她沒有給我信。真的革命了,許多人都跑上海去住,篁姊來我們家說文珍在中秋節后快要出嫁以前逃跑了,始終沒有尋著。這消息聽到耳里同雷響一樣,我說不出的牽挂、擔心她。我鼓起勇氣地問文珍是不是同一個賣餛飩的跑了,篁姊驚訝地問我:119
「她時常同賣餛飩的說話么?」
我搖搖頭說沒有。
「我看,」篁姊說,「還是同那革命黨跑的!」
一年以後,我還在每個革命畫冊里想現文珍的人。文珍卻從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
(原載1936年6月14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綉綉
因為時局,我的家暫時移居到xx。對樓張家的洋房子樓下住著綉綉。那年綉綉十一歲,我十三。起先我們互相感覺到使彼此不自然,見面時便都先後紅起臉來,準備彼此迴避。但是每次總又同時彼此對望著,理會到對方有一種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實行逃脫的舉動。於是在一個下午,我們便有意距離彼此不遠地同立在張家樓前,看許多人用舊衣舊鞋熱鬧地換碗。
還是綉綉聰明,害羞地由人叢中擠過去,指出一對美麗的小磁碗給我看,用秘密親昵的小聲音告訴我她想到家裡去要一雙舊鞋來換。我興奮地望著她回家的背影,心裡漾起一團愉悅的期待。不到一會子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悅地參觀到綉綉同換碗的販子一段交易的喜劇,變成綉繡的好朋友。
那張小小的圖畫今天還頂溫柔地掛在我的胸口。這些年了,我仍能見到綉繡的兩條辮系著大紅絨繩,睜著亮亮的眼,抿緊著嘴,邊走邊跳地過來,一隻背在後面的手裡提著一雙舊鞋。挑120
賣磁器的販子口裡銜著旱煙,像一個高大的黑影,籠罩在那兩簇美麗得同雲一般各色磁器的擔子上面!一些好奇的人都伸過頭來看。「這麼一點點小孩子的鞋,誰要?」販子堅硬的口氣由旱煙管的斜角里呼出來。
「這是一雙皮鞋,還新著呢!」綉綉撫愛地望著她手裡舊皮鞋。那雙鞋無疑地曾經一度給過綉綉許多可驕傲的體面。鞋面有兩道鞋扣。換碗的販子終於被綉綉說服,取下口裡旱煙扣在灰布腰帶上,把鞋子接到手中去端詳。綉綉知道這機會不應該失落,也就很快地將兩隻渴慕了許多時候的小花碗捧到她手裡,但是鷹爪似的販子的一隻手早又伸了過來,將綉綉手裡夢一般美滿的兩隻小碗仍然收了回去。綉綉沒有話說,仰著緋紅的臉,眼睛潮潤著失望的光。
我聽見後面有了許多嘲笑的聲音,感到綉綉孤立的形勢和她周圍一些侮辱的壓迫,不覺起了一種不平。「你不能欺侮她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威風地在販子的肋下響,「能換就換換,不能換,就把皮鞋還給她!」販子沒有理我,也不去理綉綉,忙碌地同別人交易,小皮鞋也還夾在他手裡。
「換了吧老李,換了吧,人家一個孩子。」人群中忽有個老年好事的人出含笑慈祥的聲音。「倚老賣老」地他將擔子里那兩隻小碗重新撿出交給綉綉同我:「哪,你們兩個孩子拿著這兩隻碗快走吧!」我驚訝地接到一隻碗,不知所措。綉綉卻挨過親熱的小臉扯著我的袖子,高興地笑著示意叫我同她一塊兒擠出人堆來。那老人或不知道,他那時塞到我們手裡的不只是兩隻碗,並且是一把鮮美的友誼。121
自此以後,我們的往來一天比一天親密。早上我伴綉綉到西街口小店裡買點零星東西。綉綉是有任務的,她到店裡所買的東西都是油鹽醬醋,她媽媽那一天做飯所必需的物品,當我看到她在店裡非常熟識地要她的貨物了,從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銅元同吊票時,我總是暗暗地佩服她的能幹,羨慕她的經驗。最使我驚異的則是她媽媽所給我的印象。黃瘦的,那媽媽是個極懦弱無能的女人,因為帶著病,她的脾氣似乎非常暴躁。種種的事她都指使著綉綉去做,卻又無時無刻不咕嚕著,教訓著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