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才情畢露顯鋒芒(29)
起初我以為綉綉沒有爹,不久我就知道原來綉繡的父親是個很闊綽的人物。***他姓徐,人家叫他徐大爺,同當時許多父親一樣,他另有家眷住在別一處的。綉綉同她媽媽母女兩人早就寄住在這張家親戚樓下兩小間屋子裡,好像被忘記了的孤寡。綉綉告訴我,她曾到過她爹爹的家,那還是她那新姨娘沒有生小孩以前,她媽叫她去同爹要一點錢。綉綉說時臉紅了起來,頭低了下去,掙扎著心裡各種的羞憤和不平。我沒有敢說話,綉綉隨著也就忘掉了那不愉快的方面,抬起頭來告訴我,她爹家裡有個大洋狗非常的好,「爹爹叫它坐下,它就坐下」。還有一架洋鍾,綉綉也不能夠忘掉「鐘上面有個門」,綉綉眼裡亮起來,「到了鐘點,門會打開,裡面跳出一隻鳥來,幾點鐘便叫了幾次」。「那是——那是爹爹買給姨娘的。」綉綉又偷偷告訴了我。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爹爹抱過我呢。」綉綉說,她常同我講點過去的事。「那時候,我還頂小,很不懂事,就鬧著要下地,我想那次我爹一定很不高興的!」綉綉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著曾經領略過又失落了的一點點父親的愛。「那時候,你太122
小了當然不懂事。」我安慰著她。「可是……那一次我到爹家裡去時,又弄得他不高興呢!」綉綉心裡為了這樁事,大概已不止一次地追想難過著。「那天我要走的時候,」她重新說下去,「爹爹翻開抽屜問姨娘有什麼好玩藝兒給我玩,我看姨娘沒有答應,怕她不高興便說,我什麼都不要,爹聽見就很生氣把抽屜關上,說:『不要就算了!』」——這裡綉綉本來清脆的聲音顯然有點啞,「等我再想說話,爹已經起來把給媽的錢交給我,還說:『你告訴她,有病就去醫,自己亂吃藥,明日吃死了我不管!』」這次綉綉傷心地對我訴說著委屈,輕輕抽噎著哭,一直坐在我們後院子門檻上玩,到天黑了才慢慢地踱回家去,背影消失在張家灰暗的樓下。
夏天熱起來,我們常常請綉綉過來喝汽水,吃藕,吃西瓜。娘把我太短了的花布衫送給綉綉穿,她活潑地在我們家裡玩,幫著大家擇菜,做涼粉,削果子做甜醬,聽國文先生講書,講故事。她的媽則永遠坐在自己窗口裡,搖著一把蒲扇,不時顫聲地喊:「綉綉!綉綉!」底下咕嚕著一些埋怨她不回家的話,「……同她父親一樣,家裡總坐不住!」
有一天,天將黑的時候,綉綉說她肚子痛,匆匆跑回家去。到了吃夜飯時候,張家老媽到了我們廚房裡說,綉綉那孩子病得很,她媽不會請大夫,急得只坐在床前哭。我家裡人聽見了就叫老陳媽過去看綉綉,帶著一劑什麼急救散。我偷偷跟在老陳媽後面,也到綉綉屋子去看她。我看到我的小朋友臉色蒼白地在一張木床上呻吟著,屋子在那黑夜小燈光下悶熱的暑天里,顯得更凌亂不堪。那黃病的媽媽除卻交叉著兩隻手抖地在床邊敲著,不時呼喚綉綉外,也不會為孩子預備一點什麼適當的東西。大個子123
的蚊子咬著孩子的腿同手臂,大粒子汗由孩子額角沁出流到頭旁邊。老陳媽慌張前後地轉,拍著綉繡的背,又問徐大媽媽——綉繡的媽——要開水,要葯鍋煎藥。我偷個機會輕輕溜到綉綉床邊叫她,綉綉聽到聲音還勉強地睜開眼睛看看我作了一個微笑,吃力地低聲說:「蚊香……在屋角……勞駕你給點一根……」她顯然習慣於母親的無用。
「人還清楚!」老陳媽放心去熬藥。這邊徐大媽媽咕嚕著:「告訴你過人家的汽水少喝!果子也不好,我們沒有那命吃那個……偏不聽話,這可招了禍!……你完了小冤家,我的老命也就不要了……」綉綉在呻吟中間顯然還在哭辯著:「哪裡是那些,媽……今早上……我渴,喝了許多泉水。」
家裡派人把我拉回去。我記得那一夜我沒得好睡,惦記著綉綉,做著種種可怕的夢。綉綉病了差不多一個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患的什麼病,他們請過兩次不同的大夫,每次買過許多雜葯。她媽天天給她稀飯吃。正式的醫藥沒有,營養更是等於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