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才情畢露顯鋒芒(32)
這些中間人的好話到了那生氣的兩個人耳里,好像更變成一種刺激,大奶奶聽到時只是冷諷著:「人家有了兒子了,還顧了什麼女兒!」大爺卻說:「我就給她學費,她那小氣的媽也不見得送她去讀書呀?」大奶奶更感到冤枉了:「是我不讓她讀書么?你自己不說過,女孩子不用讀那麼些書么?」
無論如何,那兩人固執著偏見,急迫只顧泄兩人對彼此的仇恨,誰也無心用理性來為自己的糾紛尋個解決的途徑,更說不到顧慮到綉繡的一切。那時我對綉繡的父母兩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們說理,把我所看到各種的形全盤不平地傾吐出來,叫他們醒悟,乃至於使他們悔過,卻始終因自己年紀太小,他們形太嚴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來。但是當我咬著牙毒恨他們時,我偶然回頭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裡,眼睛無可奈何地向著一面,無目的愣著,忽然使我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無疑問的兩個可憎可恨的人,卻是那溫柔和平綉繡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綉綉此刻也有點恨著他們,但是蒂結在綉綉溫婉的心底的,對這兩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議的深愛!
我在惘惘中回家去吃飯,飯後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回129
張家樓下。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綉繡房前是一片肅靜。外面風颳得很大,樹葉和塵土由甬道里卷過,我輕輕推門進去,屋裡的形使我不禁大吃一驚,幾乎失聲喊出來!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東西,現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面上……大爺同大奶奶顯然已都不在那裡,屋裡既無啜泣,也沒有沉重的氣憤的申斥聲,所余僅剩蒼白的綉綉,抱著破碎的想望,無限的傷心,坐在老媽子身邊。雪茄煙氣息尚香馨地籠罩在這一幅慘淡滑稽的畫景上面。
「綉綉,這是怎麼了?」綉繡的眼眶一紅,勉強調了一下哽咽的嗓子,「媽媽不給那——那地契,爹氣了就動手扔東西,後來……他們就要打起來,隔壁大媽給勸住,爹就氣著走了……媽讓他們挾到樓上『三阿媽』那裡去了。」
小腳老媽開始用笤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來。
忽然在許多凌亂中間,我見到一些花磁器的殘體,我急急拉過綉綉,兩人一同俯身去檢驗。
「綉綉!」我叫起來,「這不是你那兩隻小磁碗?也……讓你爹砸了么?」
綉綉淚汪汪地點點頭,沒有答應,雲似的兩簇花磁器的擔子和初夏的景緻又飄過我心頭,我捏著綉繡的手,也就默然。外面秋風搖撼著樓前的破百葉窗,兩個人看著小腳老媽子將那美麗的屍骸同其他茶壺粗碗的碎片,帶著茶葉剩菜,一起送入一個舊簸箕里,葬在塵垢中間。
這世界上許多紛糾使我們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綉綉十一,我十三。130
終於在那年的冬天,綉繡的迷惑終止在一個初落雪的清早里。張家樓房背後那一道河水,凍著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陽光隔著層層的霧慘白地射在上面,綉綉已不用再縮著脖頸,順著那條路,迎著冷風到那裡去了!無意地她卻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裡,飄忽於張家樓前同小店中間直到了今日。
(原載1937年4月18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梅真同他們(四幕劇)
梅蕊觸人意,冒寒開雪花。
遙憐水風晚,片片點汀沙。
——黃山谷《題梅》
第一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後)
四十多歲的李太太(已寡)李瓊
四小姐(李瓊女)李文琪
梅真李家丫頭
榮升僕人
唐元瀾從國外回來年較長的留學生131
大小姐(李前妻所出,非李瓊女)李文娟
張愛珠文娟女友
黃仲維研究史學喜繪畫的青年
地點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書房
時間最近的一個冬天寒假裡
這三間比較精緻的廂房媽媽已經給了女孩子們做書房(三個女孩中已有一個從大學里畢了業,那兩個尚在二年級的興頭上)。這房裡一切器具雖都是家裡書房中舊有的,將就地給孩子們擺設,可是不知從書桌的哪一處,書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至於地板上,都顯然地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氣氛。現在房裡僅有媽媽同文琪兩人(文琪尋常被稱做「老四」,三姊文霞,大姊文娟都不在家),媽媽(李瓊)就顯然不屬於這間屋子的!她是那麼雅素整齊,端正地坐在一張直背椅子上看信,很秀氣一副花眼眼鏡架在她那四十多歲的臉上。「老四」文琪躺在小沙上看書,那種特殊的蜷曲姿勢,就表示她是這裡真實的主人毫無疑問!她的眼直愣愣地望著書,自然地,甜蜜地同周圍空氣合成一片年青的享樂時光。時間正在寒假的一個下午里,屋子裡斜斜還有點太陽,有一盆水仙花,有火爐,有柚子,有橘子,吃過一半的同整個的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