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六章 棋局已定
三月初五,大吉,帝位空懸數月的大梁,終於迎來他新的主人。
金殿長階,恪親王溫越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坐上了龍椅,繼承大統,改年號,是為景恆帝,立恪王妃楚氏為皇后,嫡長子溫成燁為建辰郡王,追封生母謝氏為聖端顯穆太后。景恆帝的兩位異母妹妹皆封為長公主,立下大功的寶襄長公主,還另外得了封地實封。
順寧郡王因其母廢皇后之罪而遭貶斥,景恆帝念其年少,守衛京城有功,只剝奪了他的職位,而未削其爵位。
平氏等和北疆之事扯上牽連的外戚,此番都遭到了大清洗,盡數抄家。帝又親自告慰戰事中犧牲的將領,追封魏國公卞叢桓為一等直肅忠義公。其餘朝臣各有遷貶不提。
同月,東陵大捷。篤瑪被誅后,其幾個兒子帶領剩餘兵力和東靖軍周旋,被奚嶼安離間又一一殲滅,所有羯人都被從忻州和丹州趕回了老家,到了最終一戰的時候,已經十不存一。
自此,這場幾乎燃遍了大梁四境的戰火,終於真正地熄滅。
三月中旬,皇長子的百日宴在天鳶樓隆重地舉行了。
這個出生在戰火和危急中的孩子,接受了來自各方遲來的祝福。無論這些祝福是真心或是假意,都不過是這個註定不凡的孩子,路途初始的一道點綴罷了。
天鳶樓照臨台,喝得微醺的景恆帝屏退了所有的內侍和宮女,在台上擺了一盤棋。
「朕少時愛
好對弈,自詡棋力不淺,頗為自得。當時皇祖母曾經敲打過朕,言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是溫稷堂兄還在,未必不能一挫我的銳氣。」溫越含笑望著棋盤另一端的人,「今日,朕算是夙願以償了。」
他的眼睛里並沒有笑意。
聽著他那別有深意的「夙願以償」四字,奚嶼安依舊是表情未改,行了一禮:「太皇太后謬讚了,微臣其實不善此道。」
「是不是謬讚,來一局就知道了。」溫越的語氣不容推拒。
「……」奚嶼安垂下眼睛,「臣,遵旨。」
二人分作兩方,各執黑白,開始一場沉默的廝殺。一開始雙方咬得倒是緊,交手到百餘手的時候,局面突變。
肅殺。
黑子過處連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猶如烏雲壓頂一般。白流漫過千山,卻被收得愈來愈緊的黑網籠,緩慢而又有力地,死死糾纏。
溫越眼明心亮,斬殺對方大龍,一子定乾坤。
「啪!」
局破。
桌上茶盞因這動靜,微微起了波紋,一隻鳥雀驚地撲騰起翅膀,鳴啼著飛遠了。
棋枰之上是不見血的殺戮。
棋枰一端的人,依舊笑如春風。
奚嶼安沉默地提眸,望向棋枰那端,拱手:「是微臣輸了。」
青蒼的日色落滿肩頭,溫越挑了挑眉,忽而拈起那枚子,打量了一會兒,笑道:「堂兄如此肅然作甚?不過是自家兄弟玩一場罷了。」
他拍了拍奚嶼安的肩膀,神態隨意親密,仿
佛他們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平常堂兄弟一般。
「輸了就是輸了,臣不過是實話實說。」奚嶼安坦然。
於他而言,江山安定,百姓和樂,遠比自己的輸贏更加重要,尤其還是輸在這個人的手裡。
是他技不如人,也是他心有雜念。
如果再給他選擇一次的機會,他也不會後悔。
這一生,這是他第一次為了私心做出抉擇。
「朕也是實話實說。」溫越深深凝視著他,「那時候,在南府,奚大帥沒有對朕動手,朕曾經很是不理解,忍不住問他緣故,你知道他是怎麼回答的嗎?」
奚嶼安眼波微動。
那時候,奚曠道:「有個人曾經對老夫說,鄺州一戰,足見王爺心性,這樣的人可以死在叛軍手中,死在戰火硝煙里,卻獨獨不該死在陰謀詭計中。尤其是在如今外敵當前的情況下——這是莫大的折辱。」
溫越笑了,這分笑意比起原先的真實輕鬆了許多。
「微臣也很慶幸自己這個決定。」奚嶼安的喉頭滾了滾,聲音微澀,「多謝陛下,將解神醫及時送到了忻州。」
否則,他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溫越喟嘆:「朕也慶幸——他現在情況如何?」
派莫驚樓護送解無憂去東陵,原本也是福至心靈,或許也是某種天意,教他鬼使神差地做出這個決定。幸而解神醫妙手仁心,也心繫東陵,欣然同意,趕到的及時。不然邵霽只怕命已休矣。
聽說忻州一
役,他身中數刀,血流不止,甚至傷到了心肺。
溫越實在是難以想象,他那個比京城裡的小姐還嬌氣金貴的表哥,有一天會做到這種地步。
不知道若是昌怡夫婦得知,會是怎樣的想法,又會如何看待這個兒子呢?
「中間醒來一次,接著又昏過去了,現在還在接受醫治。」奚嶼安黯然道,「不過解神醫說他已經脫離了危險。」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溫越自然也早就知道了,自己這兩哥哥之間的事情。剛得知的時候難得錯愕,又覺得離譜中帶著合理。也因為這件事情,讓他心中對奚嶼安一黨處置的方案,愈發有了偏倚。
大位是坐上了,但是要解決的問題可不少。
尤為重要的便是這個有著皇太孫名分,又手握軍權的堂兄,該怎麼處置。謝仲瀾等人的態度堅決,都勸說溫越千萬不能手軟,為了安定著想,千萬要斬草除根。
可是想著奚曠那一日的話,溫越遲遲沒有批複左相的摺子。
直到新上任的戶部尚書薛讓面見皇帝,奉上了南府整修以及人口重整的文書,見溫越心事重重,方道:「陛下有何難題?」
「如果有一個人,你知道殺了他是最沒有風險的上策,但還是為他的功績和為人可惜,該如何決斷呢?」
薛讓笑道:「陛下心裡其實已經有了決斷,為何還來問微臣?」
「哦?」
「陛下不是因私廢公之人,自然是因為這個人確實極為特
殊特別,不能以常人論之。」薛讓道,「想來,陛下更想聽的,是如何把這個決斷的風險降到最低吧?」
所以說,還是這個妹夫對朕的胃口,文武百官皆不如也。
「在左相大人等人的眼裡,這個人為什麼必須得死呢?是他本人多麼得窮凶極惡,罪大惡極嗎?並不是。如果陛下讓那個人失去了,那些讓諸位大人擔心的東西,他自然也就沒有非死不可的必要了。」
皇太孫的身份。
這才是帝黨們不能容奚嶼安的最大緣由,也是溫越心裡最大的忌憚。
至於軍權……他自負還是了解奚嶼安的,和向鴻之眾絕然不同。
當然,不是沒有代價要付出的。
比如——明璋太子的血脈,必須終結在這一代。
不過想到這人對邵霽的態度,這個代價於他而言也不是什麼不能接受的吧?
「皇太孫溫稷,十七年前就該死在東宮了。」溫越將那枚黑子放到了奚嶼安的掌心,「能夠活著走出京城的,從來都只有鄭國公府的大公子,朕的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