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早醒叛逆的童年(20)
但回答著我的只有水壺蓋上的銅環……咯鈴鈴咯鈴鈴……
他是去牽大白狗吧!對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拋棄了小朋友們,跟在有二伯的背後。***
走到廂房門口,他就進去了;戴著籠頭的白狗,他像沒有看見它。
他是忘下了什麼東西?
但他什麼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樣在背上和胸上壓著他。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連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經向著他的旁邊走去。
「花子!你關上門……來……」他按著從身上退下來的東西,「你來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麼呢?
掀起席子來,他抓了一把:「就是這個……」而後他把穀粒拋到地上。
「這不明明是往外攆我嗎……腰疼……腿疼沒有人看見……這炕暖倒記住啦!說是沒有米吃,這穀子又潮濕……墊在這炕下煬幾天……十幾天啦……一寸多厚……燒點火還能熱上來……暖!……想是等到開春……這衣裳不抗風……」056
他拿起掃帚來,掃著窗欞上的霜雪,又掃著牆壁:
「這是些什麼?吃糖可就不用花錢?」
隨後他燒起火來,柴草就著在灶口外邊,他的鬍子上小白冰溜變成了水,而我的眼睛流著淚……那煙遮沒了他和我。
他說他七歲上被狼咬了一口,八歲上被驢子踢掉一個腳趾……我問他:「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見過嗎?」
他說:「那倒沒有。」
我又問他:「大象你看見過嗎?」
而他就不說到這上面來。他說他放牛放了幾年,放豬放了幾年……
「你二伯三個月沒有娘……六個月沒有爹……在叔叔家裡住到整整七歲,就像你這麼大……」
「像我這麼大怎麼的呢?」他不說到狼和虎我就不願意聽。
「像你那麼大就給人家放豬去啦吧……」
「狼咬你就是像我那大咬的?咬完啦,你還敢再上山不敢啦?」
「不敢,哼……在自家裡是孩子……在別人就當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去……你二伯也是怕呀……為此哭過一些……好打也挨過一些……」
我再問他:「狼就咬過一回?」
他就不說狼,而說一些別的:又是哪年他給人家當過喂馬的……又是我爺爺怎麼把他領到家裡來的……又是什麼五月里櫻桃開花啦……又是「你二伯前些年也想給你娶個二大娘」……
我知道他又是從前那一套,我沖開了門站在院心去了。被煙所傷痛的眼睛什麼也不能看了,只是流著淚……
但有二伯癱在火堆旁邊,幽幽地起著哭聲……057
我走向上房去了,太陽曬著我,還有別的白色的閃光,它們都來包圍了我;或是在前面迎接著,或是從後面迫趕著我站在台階上,向四面看看,那麼多純白而閃光的房頂!那麼多閃光的樹枝!它們好像白石雕成的珊瑚樹似的站在一些房子中間。
有二伯的哭聲更高了的時候,我就對著這眼前的一切更愛:它們多麼接近,比方雪地是踏在我的腳下,那些房頂和樹枝就是我的鄰家,太陽雖然遠一點,然而也來照在我的頭上。
春天,我進了附近的小學校。
有二伯從此也就不見了。
感的碎片
近來覺得眼淚常常充滿著眼睛,熱的,它們常常會使我的眼圈燒。然而它們一次也沒有滾落下來。有時候它們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閃耀著玻璃似的液體,每每在鏡子裡面看到。
一看到這樣的眼睛,又好像回到了母親死的時候。母親並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許多醫生來過了,他們騎著白馬,坐著三輪車。但那最高的一個,他用銀針在母親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說:
「血流則生,不流則亡。」
我確確實實看到那針孔是沒有流血,只是母親的腿上憑空多058
了一個黑點。醫生和別人都退了出去,他們在堂屋裡議論著。我背向了母親,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點。我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