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早醒叛逆的童年(19)
只有紅柿子,紅得更快,一個跟著一個,一堆跟著一堆。
好像搗衣裳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了一樣。
有二伯在一個清涼的早晨,和那搗衣裳的聲音一道倒在院心了。
我們這些孩子們圍繞著他,鄰人們也圍繞著他,但當他爬起來的時候,鄰人們又都向他讓開了路。
他跑過去。又倒下來了。父親好像什麼也沒做,只在有二伯的頭上拍了一下。
照這樣做了好幾次,有二伯只是和一條卷蟲似的滾著。
父親卻和一部機器似的那麼靈巧。他讀書看報時的眼鏡也還053
戴著,他叉著腿,有二伯來了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白綢衫的襟角很和諧地抖了一下。
「有二……你這小子渾蛋……一天到晚,你罵什麼……有吃有喝,你還要掙命……你個祖宗的!」
有二伯什麼聲音也沒有。倒了的時候,他想法子爬起來,爬起來他就向前走著,走到父親的地方他又倒了下來。
等他再倒了下來的時候,鄰人們也不去圍繞著他。母親始終是站在台階上。楊安在柴堆旁邊,胸前立著竹帚……鄰家的老祖母在板門外被風吹著她頭上的藍色的花。還有管事的……還有小啞巴……還有我不認識的人,他們都靠到牆根上去。
到後來有二伯枕著他自己的血,不再起來了,腳趾上扎著的那塊麻繩脫落在旁邊,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雞叫著,但是跑得那麼遠……只有鴨子來啄食那地上的血液。
我看到一個綠頭頂的鴨子和一個花脖子的。
冬天一來了的時候,那榆樹的葉子,連一棵也不能夠存在,因為是一棵孤樹,所有從四面來的風,都搖得到它。所以每夜聽著火爐蓋上茶壺噝噝的聲音的時候,我就從後窗看著那棵大樹,白的,穿起了鵝毛似的……連那頂小的枝子也胖了一些。太陽來了的時候,榆樹也會閃光,和閃光的房頂、閃光的地面一樣。
起初,我們是玩著堆雪人,後來就厭倦了,改為拖狗爬犁了,大白狗的脖子上每天束著繩子,楊安給我們做起來的爬犁。起初,大白狗完全不走正路,它往狗窩裡面跑,往廚房裡面跑。我們打著它,終於使它習慣下來,但也常常兜著圈子,把我們全數扣在雪054
地上。它每這樣做了一次,我們就一天不許它吃東西,嘴上給他掛了籠頭。
但這它又受不慣,總是鬧著,叫著……用腿抓著雪地,所以我們把它束到馬樁子上。
不知為什麼有二伯把它解了下來,他的手又顫顫得那麼厲害。而後他把狗牽到廂房裡去,好像牽著一匹小馬一樣……
過了一會兒出來了,白狗的背上壓著不少東西:草帽頂,銅水壺,豆油燈碗,方枕頭,團蒲扇……小圓筐……好像一輛搬家的小車。有二伯則夾著他的棉被。
「二伯!你要回家嗎?」他總常說「走走」。我想「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你二伯……嗯……」那被子流下來的棉花一塊一塊的沾污了雪地,黑灰似的在雪地上滾著。
還沒走到板門,白狗就停下了,並且打著,他有些牽不住它了。
「你不走嗎?你……大白……」
我取來鑰匙給他開了門。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東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擺著小圓筐和銅茶壺這一切。
「有二伯……你回家嗎?若是不回家為什麼帶著這些東西呢!」
「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遠的了。
「這兒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別處也沒有家。」
「來……」他招呼著大白狗,「不讓你背東西……就來吧……」他好像要去抱那狗似的張開了兩臂。055
「我要等到開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銅水壺和別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著遠處白雪裡邊的大門。但他轉回身去,又向著板門走了回來。他走動的時候,好像肩上擔著水桶的人一樣,東邊搖著,西邊搖著。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