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早醒叛逆的童年(18)
他走過的院心上,一個一個地留下了泥窩。***
「這死鬼……也不死……腳爛啦!還一樣會跳牆……」母親像是故意讓他聽到。
「我說四妹子……你們說的是你二哥……哼哼……你們能說出口來?我死……人不好那樣,誰都是爹娘養的,吃飯長的……」他拉開了廂房的門扇,就和拉著一片石頭似的那樣用力,但他並不走進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哪一點對不住你們?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沒給你們糟踏過……唉……四妹子……這年頭……沒處說去……沒處說去……人心看不見……」
我拿著滿手的柿子,在院心滑著跳著跑到廂房去。有二伯在烤著一個溫暖的火堆,他坐得那麼剛直,和門旁那隻空著的大罈子一樣。
「滾……鬼頭鬼腦的……幹什麼事?你們家裡頭儘是些耗子。」我站在門口還沒有進去,他就這樣的罵著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楊廚子說,有二伯真有點變了。他罵人也罵得那麼奇怪,儘是些我不懂的話!「耗子」?「耗子」與我有什麼關係!說它幹什麼?
我還是站在門邊,他又說:
「王八羔子……兔羔子……窮命……狗命……不是人……在人裡頭缺點什麼……」他說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點也記不住。
我也學著他,把鞋脫下來,兩個鞋底相對起來,坐在下面。
「你這孩子……人家什麼樣,你也什麼樣!看著葫蘆就畫051
瓢……那好的……新新的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像罈子上沒有燒好的小坑似的向著我。
「那你怎麼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
「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這鞋……坐不坐都是一樣,不能要啦!穿了它二年整。」把鞋從身下抽出來,向著火看了許多工夫。他忽然又生起氣來……
「你們……這都是天堂的呀……你二伯像你那大……沒穿過鞋……哪來的鞋呢?放豬去,拿著個小鞭子就走……一天跟著太陽出去……又跟著太陽回來……帶著兩個飯糰就算是晌飯……你看看你們……饅頭乾糧,滿院子滾!我若一掃院子就准能撿著幾個……你二伯小時候連饅頭邊都……都摸不著哇!如今……連大白狗都不去吃啦……」
他的這些話若不去打斷他,他就會永久說下去:從幼小說到長大,再說到鍋台上的瓦盆……再從瓦盆回到他幼年吃過的那個飯糰上去。我知道他又是這一套,而這很使我起反感,使我討厭他,我就把紅柿子放在火上去燒著,看一看燒熟是個什麼樣。
「去去……哪有你這樣的孩子呢?人家烘點火暖暖……你也必得弄滅它……去,上一邊去燒去……」他看著火堆喊著。
我穿上鞋就跑了,房門是開著,所以那罵的聲音很大:「鬼頭鬼腦的,幹些什麼事?你們家裡……儘是些耗子……」
有二伯和後園里的老茄子一樣,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靜默下去,好像完全任憑了命運。可是有二伯從東牆罵到西牆,從掃地的掃帚罵到水桶……而後他罵著他自己的草帽……
「……王八蛋……這是什麼東西……去你的吧……沒有人052
心!夏不遮涼,冬不抗寒……」
後來他還是把草帽戴上,跟著楊廚子的水桶走到井沿上去,他並不坐到石碾上,跟著水桶又回來了。
「王八蛋……你還算個牲口……你黑心哩……」他看看牆根的豬說。
他一轉身又看到了一群鴨子:「哪天都殺了你們……一天到晚呱呱的……他媽的若是個人,也是個閑人。都殺了你們……別享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
後園里的葵花子,完全成熟了,那過重的頭柄幾乎折斷了它自己的身子。玉米有的只帶了葉子站在那裡,有的還掛著稀少的玉米棒。黃瓜老在架上了,褐黃色的,麻裂了皮,有的束上了紅色的帶子,母親規定了它們:來年做為種子。葵花子也是一樣,在它們的頸間也有的是掛了紅布條。只有已經了灰白的老茄子還都自由地吊在枝棵上,因為它們的內面完全是黑色的子粒,孩子們既然不吃它,廚子也總不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