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早醒叛逆的童年(22)
祖父裝進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後園里玫瑰花開放滿樹的時候。我扯著祖父的一張被角,抬向靈前去。吹鼓手在靈前吹著大喇叭。
我怕起來,我號叫起來。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靈柩蓋子壓上去。
吃飯的時候,我飲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飲的。飯後我跑到後園玫瑰樹下去卧倒,園中飛著蜂子和蝴蝶,綠草的清涼的氣味,這都和十年前一樣。可是十年前死了媽媽。媽媽死後我仍是在園中撲蝴蝶,這回祖父死去,我卻飲了酒。
過去的十年我是和父親打鬥著生活,在這期間我覺得人是殘酷的東西。父親對我是沒有好面孔的,對於僕人也是沒有好面孔的,他對於祖父也是沒有好面孔的。因為僕人是窮人,祖父是老人,我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們這些完全沒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裡。後來我看到新娶來的母親也落到他的手裡,他喜歡她的時候,便同她說笑,他惱怒時便罵她,母親漸漸也怕起父親來。
母親也不是窮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麼也怕起父親來呢?我到鄰家去看看,鄰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儘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儘是些兇殘的人了。
我飲了酒,回想,幻想……
以後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戰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著,整個祖父死的時候我哭著。062
索非亞的愁苦
僑居在哈爾濱的俄國人那樣多。從前他們罵著:「窮黨!窮黨!」
連中國人開著的小酒店或是小食品店,都怕「窮黨」進去。誰都知道「窮黨」喝了酒,常常會討不出錢來。
可是現在那罵著窮黨的,他們做了「窮黨」了:馬車夫,街上的浮浪人,叫花子,至於那大鬍子的老磨刀匠,至於那去過歐戰的獨腿人,那拉手風琴在乞討銅板的,人們叫他街頭音樂家的獨眼人。
索非亞的父親就是馬車夫。
索非亞是我的俄文教師。
她走路走得很漂亮,像跳舞一樣。可是,她跳舞跳得怎樣呢?那我不知道,因為我還不懂得跳舞。但是我看她轉著那樣圓的圈子,我喜歡她。
沒多久,熟識了之後,我們是常常跳舞的。「再教我一個新步法!這個,你看我會了。」
桌上的表一過十二點,我們就停止讀書。我站起來,走了一點姿勢給她看。
「這樣可以嗎?左邊轉,右邊轉,都可以!」
「怎麼不可以!」她的中國話講得比我們初識的時候更好了。
為著一種感,我從不以為她是一個「窮黨」,幾乎連那種063
觀念也沒有存在。她唱歌唱得也很好,她又教我唱歌。有一天,她的手指甲染得很紅的來了。還沒開始讀書,我就對她的手很感到趣味,因為沒有看到她裝飾過。她從不塗粉,嘴唇也是本來的顏色。
「嗯哼,好看的指甲啊!」我笑著。
「呵!壞的,不好的,『涅克拉西為』是不美的、難看的意思。」
我問她:「為什麼難看呢?」
「讀書,讀書,十一點鐘了。」她沒有回答我。
後來,我們再熟識的時候,不僅跳舞、唱歌,我們談著服裝,談著女人:西洋女人,東洋女人,俄國女人,中國女人。有一天,我們正在講解著文法,窗子上有紅光閃了一下,我招呼著:
「快看!漂亮哩!」
房東的女兒穿著紅緞袍子走過去。我想,她一定要稱讚一句,可是她沒有:
「白吃白喝的人們!」
這樣合乎文法完整的名詞,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能說出來。當時,我只是為著這名詞的構造而驚奇。至於這名詞的意義,好像以後才現出來。後來,過了很久,我們談著思想,我們成了好友了。
「白吃白喝的人們,是什麼意思呢?」我已經問過她幾次了,但仍常常問她。她的解說有意思:「豬一樣的,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