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早醒叛逆的童年(24)

24.早醒叛逆的童年(24)

我們的談話,一直繼續到天黑。

索非亞述說著在落雪的一天她跌了跤,從前安得來夫將軍的兒子在路上罵她「窮黨」。

「……你說,那豬一樣的東西,我該罵他什麼呢?——『罵誰「窮黨」!你爸爸的骨頭都被「窮黨」的煤油燒掉了』——他立刻躲開我,他什麼話也沒有再回答。『窮黨』,吉卜賽人也是『窮黨』,猶太人也是『窮黨』。現在真正的『窮黨』還不是這些人,那些沙皇的子孫們,那些流氓們才是真正的『窮黨』。」067

索非亞的感約束著我,我忘記了已經是應該告別的時候。

「去年的『巴斯哈』節,爸爸喝多了酒,他傷心……他給我們跳舞,唱高加索歌……我想他唱的一定不是什麼歌曲,那是他想他家鄉的心的號叫,他的聲音大得厲害哩!我的妹妹米娜問他:『爸爸唱的是哪裡的歌?』他接著就唱起『家鄉』『家鄉』來了,他唱著許多『家鄉』。我們生在中國地方,高加索,我們對它一點什麼也不知道。媽媽也許是傷心的,她哭了!猶太人哭了——拉手風琴的人,他哭的時候,把吉卜賽女孩抱了起來。也許他們都想著『家鄉』。可是,吉卜賽女孩不哭,我也不哭。米娜還笑著,她舉起酒瓶來跟著父親跳高加索舞,她一再說:『這就是火把!』爸爸說:『對的。』他還是說高加索舞是有火把的。米娜一定是從電影上看到過火把。……爸爸舉著三弦琴。」

索非亞忽然變了一種聲音:

「不知道吧!為什麼我們做『窮黨』?因為是高加索人。哈爾濱的高加索人還不多,可是沒有生活好的。從前是『窮黨』,現在還是『窮黨』。爸爸在高加索的時候種田,來到中國也是種田。現在他趕馬車,他是一九一二年和媽媽跑到中國來。爸總是說:『哪裡也是一樣,幹活計就吃飯。』這話到現在他是不說的了……」

她父親的馬車回來了,院里鐺鐺地響著鈴子。

我再去看她,那是半年以後的事,臨告別的時候,索非亞才從床上走下地板來。

「病好了我回國的。工作,我不怕,人是要工作的。傳說那邊工作很厲害。母親說,還不要回去吧!可人們沒有想想,人們以為這邊比那邊待他還好!」走到門外她還說:068

「『回國證』怕難一點,不要緊,沒有『回國證』,我也是要回去的。」她走路的樣子再不像跳舞,遲緩與艱難。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去看她,我是帶著糖果。

「索非亞進了醫院的。」她的母親說。

「病院在什麼地方?」

她的母親說的完全是俄語,那些俄文的街名,無論怎樣是我所不懂的。

「可以嗎?我去看看她?」

「可以,星期日可以,平常不可以。」

「醫生說她是什麼病?」

「肺病,很輕的肺病,沒有什麼要緊。『回國證』她是得不到的,『窮黨』回國是難的。」

我把糖果放下就走了。這次送我出來的不是索非亞,而是她的母親。

過夜

也許是快近天明了吧!我第一次醒來。街車稀疏地從遠處響起,一直到那聲音雷鳴一般地震撼著這房子,直到那聲音又遠遠地消滅下去,我都聽到的。但感到生疏和廣大,我就像睡在馬路上一樣,孤獨並且無所憑據。069

睡在我旁邊的是我所不認識的人,那鼾聲對於我簡直是厭惡和隔膜。我對她並不存著一點感激,也像憎惡我所憎惡的人一樣憎惡她。雖然在深夜裡她給我一個住處,雖然從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裡。

那夜寒風逼著我非常嚴厲,眼淚差不多和哭著一般流下,用手套抹著、揩著;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門的時候,手套幾乎是結了冰,在門扇上起著小小的黏結。我一面敲打一面叫著:

「姨母!姨母……」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狗在院子裡面叫了幾聲。我只好背轉來走去。腳在下面感到有針在刺著似的痛楚。我是怎樣的去羨慕那些臨街的我所經過的樓房,對著每個窗子我起著憤恨。那裡面一定是溫暖和快樂,並且那裡面一定設置著很好的眠床。一想到眠床,我就想到了我家鄉那邊的馬房,掛在馬房裡面不也很安逸嗎!甚至於我想到了狗睡覺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腳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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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燦爛寂寞紅(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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