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相逢患難共命行(1)

29.相逢患難共命行(1)

我們快穿衣服,折好被子;平結他自己的鞋帶,我結我的鞋帶。他到外面去打洗臉水,等他回來的時候,我氣憤地坐在床沿。他手中的水盆被他忘記了,臉水潑到地板上。他問我,我氣憤著不語,把鞋子給他看。

鞋帶是斷成三段了,現在又斷了一段。他從新解開他的鞋子,我不知他在做什麼,我看他向床間尋了尋,他是找剪刀,可是沒買剪刀,他失望地用手把鞋帶變成兩段。

一條鞋帶也要分成兩段,兩個人束著一條鞋帶。

他拾起桌上的銅板說:

「就是這些嗎?」

「不,我的衣袋還有哩!」

那僅是半形錢,他皺眉,他不願意拿這票子。終於下樓了,他說:「我們吃什麼呢?」

用我的耳朵聽他的話,用我的眼睛看我的鞋,一隻是白鞋帶,另一隻是黃鞋帶。

秋風是緊了,秋風很凄涼,特別是在破落之街道上。084

蒼蠅滿集在飯館的牆壁,一切人忙著吃喝,不聞蒼蠅。

「夥計,我來一分錢的辣椒白菜。」

「我來二分錢的豆芽菜。」

別人又喊了,夥計滿頭是汗。

「我再來一斤餅。」

蒼蠅在那裡好像是啞靜了。我們同別的一些人一樣,不講衛生體面,我覺得女人必須不應該和一些下流人同桌吃飯,然而我是吃了。

走出飯館門時,我很痛苦,好像快要哭出來,可是我什麼人都不能抱怨。平他每次吃完飯都要問我:「吃飽沒有?」我說:「飽了!」其實仍有些不飽。

今天他讓我自己上樓:「你進屋去吧!我到外面有點事。」

好像他不是我的愛人似的,轉身下樓離我而去了。

在房間里,陽光不落在牆壁上,那是灰色的四面牆,好像匣子,好像籠子。牆壁在逼著我,使我的思想沒有用,使我的力量不能與人接觸,不能用於世。

我不願意我的腦漿翻絞,又睡下,拉我的被子,在床上輾轉,彷彿是個病人一樣;我的肚子叫響,太陽西沉下去,平沒有回來。我只吃過一碗玉米粥,那還是清早。

他回來,只是自己回來,不帶饅頭或別的充饑的東西回來。

肚子越響了,怕給他聽著這肚子的呼喚,我把肚子翻向床,壓住這呼喚。

「你肚疼嗎?」

我說不是。

他又問我:「你有病嗎?」085

我仍說不是。

「天快黑了,那麼我們去吃飯吧!」

他是借到錢了嗎?

「五角錢哩!」

泥濘的街道,沿路的屋頂和蜂巢樣密擠著,平房屋頂又生出一層平屋來。那是用板釘成的,看起來像是樓房,也閉著窗子,歇著門。可是生在樓房裡的不像人,是些豬玀,是污濁的群。我們往來都看見這樣的景緻。現在街道是泥濘了,肚子是叫喚了!一心要奔到蒼蠅堆里,要吃饅頭。桌子的對邊那個老頭,他嘮叨起來了。大概他是個油匠,鬍子染著白色,不管衣襟或袖口,都有斑點花色的顏料,他用有顏料的手吃東西。並沒能現他是不講衛生,因為我們是一道生活。

他嚷了起來,他看一看沒有人理他,他升上木凳,好像老旗杆樣,人們舉目看他。終歸他不是造反的領袖,那是私事,他的粥碗裡面睡著個蒼蠅。

大家都笑了,笑他一定在神經病。

「我是老頭子了,你們拿蒼蠅喂我!」他一面說,有點傷心。

一直到掌柜的呼喚夥計再給他換一碗粥來,他才從木凳降落下來。但他寂寞著,他的頭搖曳著。

這破落之街我們一年沒有到過了,我們的生活技術比他們高,和他們不同,我們是從水泥中向外爬。可是他們永遠留在那裡,那裡淹沒著他們的一生,也淹沒著他們的子子孫孫,但是這要淹沒到什麼時代呢?

我們也是一條狗,和別的狗一樣沒有心肝。我們從水泥中自己向外爬,忘記別人,忘記別人。086

歐羅巴旅館

樓梯是那樣長,好像讓我順著一條小道爬上天頂。其實只是三層樓,也實在無力了。手扶著樓欄,努力拔著兩條顫顫的、不屬於我的腿,升上幾步,手也開始和腿一般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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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燦爛寂寞紅(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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