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早醒叛逆的童年(4)
像猜謎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麼命運。***雪琦她歡喜,她想幸福是近著她了,她在感謝我:
「玉瑩,你看,今天你若不來,我怎能去找這個老媽子來呀!」012
那個半老的婆娘仍然講著:「我的男人他打我罵我,以先對我很好,因為他開柳條包鋪,要招股東。就是那個入二十元錢頂大的股東,他替我造謠,說我娘家有錢,為什麼不幫助開柳條鋪呢?在這一年中,就連一頓舒服飯也沒吃過,我能不傷心嗎!我十七歲過門,今年我是二十四歲。他從不和我吵鬧過。」
她不是個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歲。說到這樣傷心的地方,她沒有哭,她曉得做老媽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說下去,雪琦眉毛打鎖,把小孩子給她:
「你抱他試試。」
小孩子,不知為什麼,但是他哭,也許他不願看那種可憐的臉相!
雪琦有些不快樂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覺得幸福是遠著她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像個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們一向她看去,她忙著把眼珠活動一下,然而很慢,並且一會兒又要定住。
「你不要想,將來你會有好的一日……」
「我是同他打架生氣的,一生氣就和獃人一樣,什麼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著補充一句,「若不生氣,什麼病也沒有呀!好人一樣,好人一樣。」
後來她看我縫衣裳,她來幫助我,我不願她來幫助,但是她要來幫助。
小孩子吃著奶,在媽媽的懷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響,我們的呼吸,為著孩子的睡覺都能聽得清。
雪琦更不歡喜了。大概她在害怕著,她在計量著,計量她的013
計劃怎樣失敗。我窺視出來這個瓷器的老媽,怕一會兒就要被辭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滿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給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當老媽子的規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說完坐在木凳上,又開始變成不動的瓷人。
我煩擾著,街頭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鉛板樣的心沉沉地掛在臉上。
「你把髒水倒進水池子去。」她向擺在木凳間的那瓷人說。捧著水盆子,那個婦人紫色毛邊鞋子還沒有響出門去,雪琦的眼睛像小偷一樣轉過來了:
「她是不是不行?那麼快讓她走吧!」
孩子被丟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錢給老媽子的工錢。
那紫色的毛邊鞋慢慢移著,她打了盆凈水放在盆架間,過來招呼孩子。孩子懼怕這瓷人,他更哭。我縫著衣服,不知怎麼一種不安傳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媽子停下來,那是雪琦把三角錢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時候,她拿到三角錢走了。她回到婦女們最傷心的家庭去,仍去尋她惡毒的生活。毛邊帽子,毛邊鞋子,來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著孩子。
「你若不來,我怎能去找她來呢!」她埋怨我。
我們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剛從暗室走出。屋子漸漸沒有陽光了,我回家了,帶著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著一群麻煩的想頭——婦女們有可厭的丈夫,可厭的孩子。冬天追趕著叫花子使他絕望。014
在家門口,仍是那條欄杆,但是那塊石道,老人向天跪著,黃昏了,給他的絕望甚於死。
我經過他,我總不能聽清他祈禱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禱的,不是我給他的那些報紙,也不是半形錢的票子,是要從死的邊沿上把他拔回來。然而讓我怎樣做呢?他向天跪著,他向天祈禱……
鍍金的學說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說起話有宏亮的聲音,並且他什麼時候講話總關於正理,至少那時候我覺得他的話是嚴肅的,有條理的,千真萬對的。
那年我十五歲,是秋天,無數張葉子落了,迴旋在牆根了。我經過北門旁在寒風裡號叫著的老榆樹,那榆樹的葉子也向我打來。可是我抖擻著跑進屋去,我是參加一個鄰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來。一邊脫換我的新衣裳,一邊同母親說,那好像同母親吵嚷一般:「媽,真的沒有見過,婆家說新娘笨,也有人當面來羞辱新娘,說她站著的姿勢不對,坐著的姿勢不好看,林姐姐一聲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