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早醒叛逆的童年(6)
伯父最愛我,我五六歲時他常常來我家,他從北邊的鄉村帶回來榛子。***冬天他穿皮大氅,從袖口把手伸給我,那冰寒的手呀!當他拉住我的手的時候,我因害怕掙脫著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給我帶來,我禿著頭,兩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個貨車夫問:「有榛子沒有?榛子沒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著我進去,他說:「等一等給你榛子。」
我漸漸長大起來,伯父仍是愛我的,講故事給我聽。買小書給我看,等我入高級,他開始給我講古文了!有時族中的哥哥弟弟們都喚來,他講給我們聽,可是書講完他們臨去的時候,伯父總是說:「別看你們是男孩子,櫻花比你們全強,真聰明。」
他們自然不願意聽了,一個一個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們齊聲說:「你好呵!你有多聰明!比我們這一群渾蛋強得多。」
男孩子說話總是有點野,不願意聽,便離開他們了。誰想男孩子們會這樣放肆呢?他們扯住我,要打我:「你聰明,能當個什麼用?我們有氣力,要收拾你。」「什麼狗屁聰明,來,我們大018
傢伙兒看看你的聰明到底在哪裡!」
伯父當著什麼人也誇獎我:「好記力,心機靈快。」
現在一講到我上學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學,家裡請個老先生念念書就夠了!哈爾濱的文學生們太荒唐。」
外祖母說:「孩子在家裡教養好,到學堂也沒有什麼壞處。」
於是伯父斟了一杯酒,夾了一片香腸放到嘴裡,那時我多麼不願看他吃香腸呵!那一刻我是怎樣惱煩著他!我討厭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討厭他上唇生著的小黑髭,也許伯伯沒有觀察我一下!他又說:「女學生們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戀愛啦!我看不慣這些。」
從那時起伯父同父親是沒有什麼區別,變成嚴涼的石塊。
當年,我升學了,那不是什麼人幫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騙術。后一年暑假,我從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間,總感到一種淡漠的緒,伯父對我似乎是客氣了,似乎是有什麼從中間隔離著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買魚,可是他回來的時候,筐子是空空的。母親問:
「怎麼!沒有魚嗎?」
「哼!沒有。」
母親又問:「魚貴嗎?」
「不貴。」
伯父走進堂屋坐在那裡好像幻想著一般,後門外樹上滿掛著綠的葉子,伯父望著那些無知的葉子幻想,最後他小聲唱起,像是有什麼悲哀蒙蔽著他了!看他的臉色完全可憐起來。他的眼睛是那樣憂煩的望著桌面,母親說:「哥哥頭痛嗎?」
伯父似乎不願回答,搖著頭,他走進屋倒在床上,很長時間,他翻轉著,扇子他不用來搖風,在他手裡亂響。他的手在胸膛上拍019
著,氣悶著,再過一會兒,他完全安靜下去,扇子任意丟在地板,蒼蠅落在臉上,也不去搔它。
晚飯桌上了,伯父多喝了幾杯酒,紅著顏面向祖父說:
「菜市上看見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們叫他王大姑,常聽母親說:「王大姐沒有媽,爹爹因為貧窮去做了土匪,只留下她這個可憐的孩子住在我們家裡。」伯父很多呢!伯父也會戀愛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們的屋子挨著,那時我的三個姑姑全沒出嫁。
一夜,王大姑沒有回內房去睡,伯父伴著她哩!
祖父不知這件事,他說:「怎麼不叫她來家呢?」
「她不來,看樣子是很忙。」
「呵!從出了門子總沒見過,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著斑白的鬍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嘆著:「噯!一轉眼,老了!不是姑娘時候的王大姐了!頭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嘆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著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轉著說,說時他神秘的有點微笑:「我經過菜市場,一個老太太回頭看我,我走過,她仍舊看我。停在她身後,我想一想,是誰呢?過會兒我說:『是王大姐嗎?』她轉過身來。我問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燒飯,隨後她走了,什麼話也沒說,提著空筐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