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早醒叛逆的童年(7)
夜間,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裡去找一本書。因為對他,我連一點信仰也失去了,所以無走出。
伯父願意和我談話似的:「沒睡嗎?」020
「沒有。」
隔著一道玻璃門,我見他無聊的樣子翻著書和報,枕旁一支蠟燭,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講了好些話,關於報紙上的,又關於什麼年鑒上的。他看見我手裡拿著一本花面的小書,他問:「什麼書?」
「小說。」
我不知道他的話是從什麼地方說起:「小說,《西廂》是妙絕,《紅樓夢》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的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視線斜著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講的「王大姑來了」,於是給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來,讓他伴著茶香來慢慢的回味著記憶中的姑娘吧!
我與伯伯的學說漸漸懸殊,因此感也漸漸惡劣,我想什麼給感分開的呢?我需要戀愛,伯父也需要戀愛。伯父見著他年輕時候的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樣。
那麼他與我有什麼不同呢?不過伯伯相信的是鍍金的學說。
家族以外的人
我蹲在樹上,漸漸有點害怕,太陽也落下去了;樹葉的聲響也刷刷的了;牆外街道上走著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叢叢的;院里房屋的門窗變成黑洞了,並且野貓在我旁邊的牆頭上跑著叫著。021
我從樹上溜下來,雖然後門是開著的,但我不敢進去,我要看看母親睡了還是沒有睡。還沒經過她的窗口,我就聽到了席子的聲音:
「小死鬼……你還敢回來!」
我折回去,就順著廂房的牆根又溜走了。
在院心空場上的草叢裡邊站了一些時候,連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是折碎了一些草葉咬在嘴裡。白天那些所熟識的蟲子,也都停止了鳴叫,在夜裡叫的是另外一些蟲子,它們的聲音沉靜、清脆而悠長。那埋著我的高草,和我的頭頂一平,它們平滑,它們在我的耳邊唱著那麼微細的小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聽到還是沒有聽到。
「去吧……去……跳跳躥躥的……誰喜歡你……」
有二伯回來了,那喊狗的聲音一直繼續到廂房的那面。
我聽到有二伯那拍響著的失掉了後跟的鞋子的聲音,又聽到廂房門扇的響聲。
「媽睡了沒睡呢?」我推著草葉,走出了草叢。
有二伯住著的廂房,紙窗好像閃著火光似的明亮。我推開門,就站在門口。
「還沒睡?」
我說:「沒睡。」
他在灶口燒著火,火叉的尖端插著玉米。
「你還沒有吃飯?」我問他。
「吃什……么……飯?誰給留飯!」
我說:「我也沒吃呢!」022
「不吃,怎麼不吃?你是家裡人哪……」他的脖子比平日喝過酒之後更紅,並且那脈管和那正在燒著的小樹枝差不多。
「去吧……睡睡……覺去吧!」好像不是對我說似的。
「我也沒吃飯呢!」我看著已經開始黃的玉米。
「不吃飯,幹什麼來的……」
「我媽打我……」
「打你!為什麼打你?」
孩子的心上所感到的溫暖是和大人不同的,我要哭了,我看著他嘴角上流下來的笑痕。只有他才是偏著我這方面的人,他比媽媽還好。立刻我後悔起來,我覺得我的手在他身旁抓起一些柴草來,抓得很緊,並且許多時候沒有把手鬆開,我的眼睛不敢再看到他的臉上去,只看到他腰帶的地方和那腳邊的火堆。我想說:
「二伯……再下雨時我不說你『下雨冒泡,王八戴草帽』啦……」
「你媽打你……我看該打……」
「怎麼……」我說,「你看……她不讓我吃飯!」
「不讓你吃飯……你這孩子也太好去啦……」
「你看,我在樹上蹲著,她拿火叉子往下叉我……你看……把胳臂都給叉破皮啦……」
我把手裡的柴草放下,一隻手卷著袖子給他看。
「叉破皮……為啥叉的呢……還有個緣由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