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舒蕣王婿(一)
帝宮紫闕,聖德殿。
朱門被一道外力破開,厚重的吱呀聲為歇山高頂徒添一層陰森。伊祁箬一步踏進殿中,入眼,便是一地狼藉,與滿室惶恐戰兢的宮人仆婢。
鬼面后的眸子森冷如淵,掃視之地,頃刻跪滿了宮婢。
伊祁箬冷哼了聲,拂袖低喝:「一群廢物,滾出去!」
話音落地,自大總管韓統在內,一殿宮人如蒙大赦,瞬息似鳥獸散。
她又一偏頭,不必多言,身邊一眾侍從便盡皆會意,退守殿門之外。
內殿里,十來歲的少年一身明黃綉袍,端一副慍怒之色,清秀眉眼間,卻是不符合年齡的深沉戾氣,見伊祁箬進來,立時便將兩道目光直狠狠地釘在她身上,瞬息不移。
不消說,這位正是造成了那一地狼藉的罪魁禍首——大梁永安皇帝,伊祁堯。
小皇帝身邊,沉默的立著一人,一柄拂塵在手,衣錦佩玉,秀華天成,饒是昂藏七尺,妖顏卻似一筆濃墨,蕩漾河山之間,繪世如煞。
——與尋常宦官不同,那是一種脫離人相的妖嬈,而非金粉里養成的陰柔。
與墨曜對視一眼,伊祁箬緩步走過去,淡淡道:「飯可以不吃,葯不行。」說著,她拿起矮案上的碧玉葯盞舉到伊祁堯眼前,「你是自己喝,還是想姑姑灌?」
語氣雲淡風輕,卻蘊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原是打算好了冷硬到底的,可聽了她這一句話,驀的,伊祁堯還是自心底被唬了一下。
「為何要殺他?」鎮定心神后,小皇帝翻身下地,昂頭瞪著宸極帝姬,開始這十天以來的第十一次質問:「姑姑,為何要殺太傅?他教導朕這麼多年從無過犯,您殺他一人還不夠,還要殺盡林家的人,這是什麼道理?!」
伊祁箬漠然的看著他,對他固執的問話過耳不聞,隨手將葯盞放下,人也跟著坐下,淡淡道:「喝葯。」
「你——!」撇去少年老成的外衣,伊祁堯近乎於一蹦三尺高,緊握雙拳瞪著她,渾身都是顫抖的。
她抬眸,清冷入骨的星芒閃點其中,「喝。」
僵持半晌,伊祁堯彷彿用盡了所有力氣同她對峙,終究仍是敗北。
眼見他惡狠狠的將那盞葯灌了下去,伊祁箬這才滿意了些。片刻,在少年執拗的目光下,她終於不吝道:「他做了不該做的事,又不做該做的事,這樣不合時宜之人,你說,留他何用?」
少年不出意料的愣了一愣。
將她的話想了兩遍之後,小皇帝便有些煩躁。實則,時至如今,他早已沒心思去追究林覺章究竟做了什麼事,他只是認定,無論林覺章做了什麼,畢竟都是教了自己三年上下的老師,到底也不至於受那千刀萬剮之刑,這樣想著,語氣里的怨氣便更多了兩分,「他就算有錯也都是朕的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朕是皇帝!難道竟連自己師父的性命都保不得?!天下萬民要如何看朕?」
他話音落地,伊祁箬剛好微抬鬼面,飲了一口墨曜遞上來的碧澗明月,落了茶盞,不急不緩道:「說完了?」
明明是同適才毫無二致的淡漠目光,可伊祁堯卻偏偏看到了她眼裡驀然加深的一層冷意。
強壓下心頭的害怕,小皇帝固執的梗著脖子,不說話。
「你的父親只有一人,便是明榮太子,林覺章即便這些年對你教導有加,也一樣只是你的臣民,君臣尚有別,何況罪臣死人?」
語調平淡,但伊祁堯很明白,她生氣了。
忽而,她眼角似乎淡淡一彎,恍惚間,他不知道姑姑是不是笑了,只是聽到她語氣平和的說:「若是再叫姑姑聽到你嘴裡說出這等不知身份的話,姑姑……便打斷你的腿。」
說罷起身,溫柔的拍了拍他的頭頂,提步欲走。
「姑姑!」回過神來,伊祁堯忽然喊了一聲,沖著她的背影大聲道:「您殺他一回,他也教朕三載,總該叫朕知道,他犯的是什麼罪名,竟要您親自監刑,凌遲三天三夜?」
從他出生到現在,都沒見有人得過這等待遇。
伊祁箬並未回頭,若有若無的哼笑一聲,慢悠悠道:「你呀,等真當得起『朕』之一字時,再來同姑姑講條件吧。」
看著她背影消失的方向,小皇帝只剩暗暗咬牙。
墨曜隨著她出了內殿,停在緊閉的大門前,她這才回身朝裡頭看了一眼,對他道:「今夜你在這兒陪他,不必同我回去了。」
墨曜點點頭,妖孽似的眼裡卻是遺世的清俊。他跟了伊祁箬四年,也在他們姑侄之間調停了四年。對這種事,他早已是再熟悉不過了。
得到答覆,伊祁箬似才放心,回身便要離去。
此間,身邊的人忽然牽了牽她的衣角,她轉身,便見那雙冶艷的眼裡有微光跳動,他折過拂塵,抬手比到——小心,王。
闔眸頷首,再睜眼時,她看著他,眼底笑意極淡,卻是分明。
剛要走,卻又被他拉住,說不清是無奈還是不耐,她又一次看向他,卻見他唇邊噙著寵溺似的淺笑,比到:別忘了,壽麵和雞蛋。
伊祁箬一怔,半晌,方才點了點頭。
走出殿門,宮燈繁華里,她一眼便見到了佩劍而立的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