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姬氏過往(二)
王妃妊娠的過程,於王宮無載,於紫闕無報?
「……亘古沒有的事,何況還是王侯將相之家……」伊祁垂越想越覺得詭異,又向子返道:「你說怎麼可能?紫闕怎麼可能如此放縱姬氏?父皇怎麼可能任由這樣沒規矩的事情發生?」
子返聽了他這話,不由的卻是一陣十分瞧不起的嘖嘖感嘆:「嘖嘖……真是不禁誇,你忘了我說的什麼?」他收回看著那個不禁誇的小太子的眼神,眸眼淡淡一開闔,悠悠然攜了一點深意道:「我說,大梁有史以來,便是如此,非此一朝一代之事。」
伊祁垂霍然一怔。
——王侯將相之家,起居實注皆是不能有半點怠慢的,王妃姬妾諸人,素來自妊娠伊始便要查冊入碟,除了自家王宮不得有絲毫怠慢之外,更是要上報紫闕,一一錄入的。過去,子返不說他還不覺得,現在再回過頭去看,自己舊日讀到的卷冊里,似乎也嘗有姬氏的公子、王姬出生時,都是到了瓜熟蒂落之後方才在卷冊里有所記載的事。而追究起來,卻是在妃妾有孕的過程中盡皆沒有過任何的記載。
就此便是好一場深思,小太子凌厲的眸子里閃過一抹又一抹的狡黠,一時摸著嘴唇,陰笑著低吟道:「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越來越有意思了……」
子返含了一分笑,眼見著將人引導的差不多了,便慢悠悠的拋出最後一根稻草,「意思是有的,不過怎麼去探尋這意思,則是要講究方法的。」
——硬闖之一路,行之,唯有碰壁而已,有緩當緩,還是要尋個巧宗兒,大門走不通,便另闢蹊徑而行之。
小太子還是很聰明的。
聰明到,在他極盡勾引的將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時,他立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小狐狸!……怪道母后總說你是頭小狐狸,你適才不讓我硬闖,想的就是這個?」
一聲激動的爆喝之後,小太子跳起腳來竄過去在小公子肩頭狠狠一拍,險些將人拍嗆了水。
小公子裝模作樣的擺了一擺姿勢,學著父親的那套故弄玄虛,對身邊的小太子說教道:「天下通義,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太子殿下不要太懂!」
這個年紀的小太子,遠還沒長到往後那剛愎自用不容人的份上,何況還是對著霍小公子?眼下聽了這話之後,伊祁垂並不曾有半分的不受用,反倒是一時凝起一副深含著笑意與憂愁的眸子,很有所慮的拄著腮幫子看著身邊的小大人。
他問:「子返……你說往後我身邊若是沒有你,該如何是好?」
小子返慢悠悠的睨了他一眼,挑起一條眉來問道:「你很憂慮?」
小太子奔兒都不打的點點頭,高昂的應了一聲:「嗯!」
小子返神秘的笑了一笑,道:「你不必憂慮,」他轉過頭和藹的看了他一眼,肯定道:「你身邊一定會沒有我的。」
「你——!」小太子一惱,才要發怒,卻又看著對面人軟硬不吃的悠閑態度而蔫了下來,頗頹喪的往椅子上一攤,他擺擺手道:「罷了罷了……跟你置氣,我且置不起呢!還不如等著往後見了齊國夫人,拿出些小孩子的樣子,多求求夫人再添一位弟弟來的好些!」
——最好是個又聰明又漂亮,還要比子返聽話百倍的好弟弟!
子返聽了,不甚贊同的給出了自己的修改意見:「呵,何苦要添弟弟呢,倒不如添個妹妹,等長大了給你當太子妃,在外是法家拂士,在內可紅袖添香,如此內外皆修,豈非齊備?」
——天知道,他那時候,不過是說了一句玩笑話。
「對啊!」伊祁垂聽了卻覺得很有道理,不禁豎起大拇指贊道:「子返,還是你聰明!」
子返自豪的勾了勾唇。
兩日後的晌午,高陽正當時的時候,在做了兩天的準備工作之後,霍子返終於拉著伊祁垂走進了那座無名殿。
走在幽深冷寂的大殿之中,跟在子返後頭的小太子很是不解,他扯了扯子返綉著金線的素錦衣袖,小心的低聲問道:「為什麼不是早上?小話本裡頭寫的,是凡做這種見不得人之事,一般不都該挑月黑風高的當口么?」
——可他怎麼就帶著自己在這青天白日日頭最毒的時候,趁著溫煊那老頭子撤到一邊吃飯的當口便領著自己進來了?
還有,他是什麼時候同那鎮守殿後東北角的侍衛混得那般熟的?熟到,身為赫赫有名的安定衛的一份子,那侍衛竟會看到他倆全當沒看到,甚至還旁若無人的幫他倆推開窗子幫他們翻將進來?
想不通,這小子實在是太深了。
子返背著小手走在前頭,聞言回頭訓了他一句:「你傻呀,晚上來你不得掌個燈?那外頭圍了一圈兒的人,稍有一點亮光我們就暴露了,到時候姬王叔就直接給我們各送各家了,你這點子疑惑就且留在肚子里,只等什麼時候繼了位再去探尋去罷!」
一番話罵得伊祁垂恍然大悟了,但同時也扁了扁小嘴,不服氣的低頭嘟囔了一句:「我不過說了一句……哪就招來你這麼一大篇子話,到底你是哥哥還是我是哥哥……」
——說不得,我還比你大一個季節呢!
子返目光一刺,短促有力的問:「你說啥呢?」
小太子連連報了一句:「沒啥!」
子返輕哼著瞥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兩人是在那一案古怪的祭壇上看到那個孩子的。
其實,那個時候,那個襁褓中會睜著一雙妖異而美艷的眼睛對他們笑的孩子便已經有自己的名字了。只是那個名字,普天之下,知道者最終也不過寥寥數人而已。
他們記得的,大多是那孩子之後的一個代稱,輕描淡寫,皆是普通的用字,卻轟動了一代江山。
不過,那也都是後來的事了,那一年霍子返剛剛見到姬司的時候,後者還確實是個白紙似的襁褓嬰兒,除了那舉世唯一的記性之外,他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唔,當然,還包括那雙眼睛。
「子返……你看!」
——那時候,與顧著審視那座格局怪異的陰森廟宇的子返不同,伊祁垂幾乎在走到大殿正中到一瞬間便看到了那祭壇上的一副搖籃。
搖籃吶……那裡頭自然就是孩子了?
子返被他拉著朝那兒看去,隨即二人對視一眼,回過頭便壓著步子朝那祭壇走過去。
祭壇有些高。
周圍又尋不著個凳子之物的,於是最後的結果便是,小太子貢獻出了自己嬌嫩的肩膀。
霍子返踩在伊祁垂的肩頭上,上手扒住那搖籃,未及往裡望去,抬眼便見到一雙揮舞在空中的、肉乎乎的小手。
他愣了一下。
小孩子,是這個樣子的?
他又些躍躍欲試,緊接著便探過頭去往搖籃中望,好想看一看這個小孩子生的什麼樣子。
是美是丑?是黑是白?又是為什麼,他要獨自一人呆在這銅牆鐵壁之中?
這是個什麼樣的孩子?
這所有的疑問縈繞在心頭,卻都在他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時戛然而止。
除了那雙極可愛的小肉手,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孩子的眼睛。
——妖異的,詭艷的,美到瘮人的。
——雙色,重瞳子。
堯幽囚,舜野死,九遺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
——電光火石間,過往一切的線索串聯而起,子返明白了一件事。
——關於姬氏的、關於這個孩子的、關於,他的命運的。
也就是看到那雙盛著濃厚笑意的重瞳的一瞬間,霍子返做出了一個左右了他的一生、更左右了整個江山走向的決定。
輕輕伸過手去握住了那孩子的小手,他那絕美的臉上含了笑,猶如長澤箬竹生風。
他對那孩子說:「不怕。」
——「目有重瞳,重瞳有雙色者,謂之天音異者。——《青卷·異人篇》」
伊祁箬記得,到長澤之後,舅父教自己讀的第一卷書,並非那極受他青眼的《老子》,而是一卷不知誰編纂而成的古今異話詭談,頗有些志怪話本之意的書,名喚《青卷》。
而就是在那其中,她第一次讀到了關於重瞳子的記載。
那一年的春天,長澤水波光瀅瀅,她在城外水邊坐禪時,第一次遇到了那個人。
那時候,那個人還睜著眼睛。
——那是一雙妖異而詭艷的眼睛。
那時候,她與那人舌尖唇槍,你來我往間各有意氣,最後臨別時,那人問她,小丫頭,師承何處啊?
那時,她昂然自傲,嫩生生的回他一句,小丫頭師承長澤子返。
一切,又近了一步。
那天夜裡回至長澤台,她頭一次拒絕了無端摸魚叉燒的邀請,直奔著台上月下撫琴的舅父子返而去。
倚在舅父身邊,她顯得有些興奮,不過語氣卻是隨根兒的平靜,「舅父,我今天遇到了一個極有意思的人。」
「哦?」子返挑眉一笑,眼裡多的是寵溺縱容,手裡還給她梳理著有些發亂的頭髮,問道:「怎麼有意思來著?」
伊祁箬沒說話,她湊過去摸了摸舅父極美的眼睛。
子返有些好笑,「做什麼?」
「他的眼睛——」她眼睛里有些發亮,抓著舅父的手說道:「是您舊日給我講過的,重瞳子。」
子返眸色一緩。
她說:「重瞳雙色,古來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