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風雪夜深 女子春讀
喬羽颯在這神廟之中待了兩天一夜,中間不停的喝那道士給她熬制的極苦的藥水,但覺身上餘毒漸清,那腹中原本有些躁動的動靜也慢慢平息了下來,第三日清晨,那道士用一根細線纏在她手腕上把脈之時,她還是終於忍不住開口了:「道長……不知高姓大名?」
那白衣人雖然是個道士,也不曾露面與她,但畢竟是個男人,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有著身孕,若是被人瞧見,難免會說三道四,而且離開幾日,也不知府中現在是個什麼情況,尉遲燁不見了她,定然是心中萬分焦急的,喬羽颯原本是想拖這道長送她回去的,但是不知道為何,話到嘴邊,竟是變成了這一句。
她心中竟是隱隱的有種想法,那就是,她倒也並不急著離開這裡。
她並不擔心尉遲燁不見了她,是否會擔心。
白衣道人一直和她保持著一段距離,也從未對她有過越矩之舉,晚上的時候喬羽颯睡在屋裡,也曾偷偷推開門瞧過,那道人便睡在門外一顆光禿禿的梨樹上,深秋夜晚越發的寒冷,那道人似乎是有病在身,深夜中時常聽見他低低的咳嗽聲,喬羽颯原本也是想著讓他進屋的,但是畢竟男女有別,終究是沒有開口。
白衣人聽見她的話便愣了一下,斗笠下的面紗似乎是有一瞬間的晃動,他微微低下頭去,輕聲道:「貧道……念風。」
這神廟偏遠,周圍極少人煙,喬羽颯在這裡呆了幾天,身子算是好了許多,但是總覺得這麼一個大男人照顧自己還是多有不便,於是輕聲道:「這幾日多是叨擾道長了,只是你我二人在這荒山野嶺,只怕是多有不便,若是道長方便,可能將我送到城中的素衣青柳巷,我家夫君自然是會在那裡接我的。」
白澤呼吸一滯,聲音都有些顫抖:「你家夫君?」
胸口一陣腥甜之氣上涌,彷彿是炸裂開般的疼痛,他忍不住彎腰咳嗽了起來,那疼痛之意不曾化解,倒是越發的嚴重,一時間竟是怎麼也止不住了。
他原本是想著喬羽颯身上的餘毒一清,便將她送回去的,只是這幾日看著她眉眼如初,越發的便是捨不得,於是對此事也閉口不提,待到喬羽颯自己提起,心口一陣的酸痛,竟是停也停不下來,原本想壓抑住的咳嗽,這時候竟是壓都壓不住了。
喬羽颯原本坐在床上,眼看著他雪白的斗篷上竟是被噴出的血滴濺出一朵朵的鮮紅,慌得立馬上前扶住他:「道長可是……」
她的聲音夏然而止。
手指碰到他手臂的一瞬間,好像是一道電流通過她的手腕直達心底,讓她心中一酸,還沒等反應過來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眼淚便大顆大顆的落了下來。
白澤猛地推開了她的手掌。
抬眼望去,就見她怔怔的站在自己面前,目光直直的落在他帶著白紗的斗笠之上,滿臉的淚痕。
於是連忙退開兩步,低聲道:「失禮了。」
喬羽颯卻是上前一步,直直的看著他:「道長,我們之前,可是見過?」
白澤低笑:「我只是個雲遊道人,第一次路過此地,怎麼會與夫人見過。」
喬羽颯看著他不語,就在白澤準備退後與她拉開距離的時候,她忽然動手向他的面紗掀來,白澤不動聲色的退開兩步躲開她的手,輕聲道:「夫人身子好多了,再喝兩日的葯大概就可以大好了,若是真想回去,我自然送你,只是這兩日還需靜養,畢竟,」他的目光落在她凸起的小腹之上,「夫人身子重,不比旁人。」
喬羽颯見一招不得手也不再糾纏,輕輕一俯身:「道長似乎是有傷在身,還請保重。」
白澤輕輕一點頭便出去了。
喬羽颯在原地站了半晌,心思百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伸手一抹臉上的淚痕更是奇怪。
好端端的,她哭什麼?
今年的冬天來的極早,這天傍晚,毫無預兆的,天空竟是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喬羽颯見門外風雪越重,厚厚的積雪幾乎馬上就要將梨樹枝給壓斷,心道這樣的鬼天氣,難不成這道長還要在門外躺上一宿不成?
神廟雖然破舊,但是好歹能遮風擋雨,喬羽颯住進來的第二天,白澤便將廟中唯一的一張桌子收拾乾淨了,從外面帶了上好的文房四寶來,喬羽颯閑來無事便練字。
她在閨中的時候字倒是寫的不好,但是這些年來因為時常的練習,所以是寫的越發的好了,左右無事便合著外面的風雪練字,筆鋒之中竟是也沾染了些凜冽之意。
她來的這幾日,便寫了厚厚的一沓,寫的滿意的便放好,寫的不滿意的便放在一邊,但是每次再坐到桌前的時候,兩堆宣紙已經整整齊齊的放好了,她便知道定然是那道人幫她收拾的。
原本是件很微妙的事情,畢竟兩人連面都沒有見過,但是收拾書桌這樣的事情,喬羽颯竟然幾天都不覺有異。
天色暗沉,外面的風颳得越發的緊了,嗚嗚的穿過光禿禿的山坡,聲音很是詭異,炭盆中的銀碳燒的極旺,喬羽颯將毛筆放於筆架之上,將有些僵硬的手指放在炭盆上面,忽然一陣冷風從旁邊吹來,她轉過頭去,就看見白衣人抱著一個大包裹走了進來,順手又將門關上。
因為懷中抱著東西,所以白衣道人並瞧不見前面,卻是知道東西都在哪裡的,喬羽颯剛準備站起身,就看見一張紙順著剛剛的那一陣冷風卷到了炭盆前,大概便是從他懷中蹭出來的,因為懷裡抱著東西,所以也不曾在意,她俯身拾了起來,發現這張紙折得規規矩矩,摺痕上已經有了些許的毛邊,大概是放了許久的緣故。
這紙張上面還帶著那道人的體溫,喬羽颯只覺得指尖一顫,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明明知道人家的東西最好是不要看的,但是鬼使神差的,竟是背過身去,將紙張打開了。
這道人一直帶著斗笠和面紗,從不以真面目對她,就算是兩人同處一室,也隔得極遠,好像是為了避嫌一般的,喬羽颯感念他以禮相待,但是對他的身份又實在是好奇。
從他輕而易舉的清了她身上的毒素來說,定然是位極有修為的高人,但是一般這麼有修為的人要麼就隱世,要麼就為朝廷所用,怎麼也不會像眼前這人一樣,荒郊野嶺外的,以破廟安身。
喬羽颯打開那張紙,躍入她眼帘的,竟然是一張女子春讀圖。
畫中女子著一身雪白的長裙,長發披散,赤著腳坐在寬大的窗欞上面,手中拿著一卷書正在看,窗外一樹桃花露出半邊,那樣子倒像是桃花也湊過來瞧上一瞧這少女的書中究竟是寫了什麼東西,竟是讓她這般入神。
雖然只是寥寥幾筆,卻是將這少女的神態目光畫的惟妙惟肖,那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書卷,卻是隱約能感覺到光彩流動,似乎下一刻就能轉過來看向正在看畫的人,足見畫畫之人用心。
喬羽颯卻是怔住了。
名家之畫她也是見過不少的,這畫雖然畫的極好,但是於她來說,最是讓她震驚的,卻是這畫中少女的臉。
這明明,就是她的臉!
只是這畫一看便是已經很長時間了,連紙張都有些發暗,怎麼也是要存放了兩年以上才會有這種顏色,而這道人與她見面不過幾日光景,怎麼會有她的畫像?
而且還是貼身收藏。
身後傳來低低的咳嗽聲,喬羽颯不動聲色地將那張紙夾入練大字的紙張之中,然後轉過身去,才發現那道人的包袱之中竟是裹著幾個厚厚的被褥,這時候酒攤在床上,她回身的一瞬間,他剛好抬起頭來。
喬羽颯有些心虛的往書桌前側了側,目光落在那嶄新的被褥上面,白衣道人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目光,溫聲道:「今日大雪,這屋子裡定然寒了許多,我去為你置了一床被褥,委屈夫人了。」
說著就要出門,喬羽颯急忙出聲:「道長所言不錯,今日大雪,廟中雖冷,好歹有一瓦遮頭,道長在廟外,可是避無可避了。」
白澤的手已經碰到了門,聽見這話便緩緩回過身來,目光似乎透過斗篷在打量她,喬羽颯面上一紅,她畢竟是個女流,主動說出這種話,不就是邀請這道人進屋避雪么?且不說這道人本是出家人,自然是清心寡欲利於修行的,再說她一個女子,怎麼就能主動開口邀請一個男人與她深夜獨處?
只是說出的話卻是收不回來了,而且喬羽颯聽得他這幾日咳嗽越發的嚴重,外面寒風凜冽,怎麼也不忍心讓他在廟外過夜的。
於是硬著頭皮道:「外面實在是冷的緊,道長還是莫要出去的好,而且你有傷在身,若是再凍著,只怕也不利於修行。」
風聲呼嘯,在兩人之間穿梭,大概是離炭火太近,喬羽颯竟是覺得面上有些發燙,半晌才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如此,便謝過夫人了。」
然後他身形一轉,便在神台前的蒲團上盤坐了下來。
喬羽颯忽然就有些後悔了。
她剛剛才瞧見那人懷中的畫像,這時候卻又讓他深夜留在屋中,怎麼想,都是不妥的,但是這個時候,總不能將人再趕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