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3)
寺里的伎樂供養不能由僧人來做,因此各寺院都要想辦法招一些俗人來進行佛誕的演出。
是以佛誕當日參加的藝人來歷也各有不同,有的是臨時雇傭的俗人,這些年也有樂坊專門為這個每年加以訓練出一批藝人供佛誕需要;有的地方貴族財力大,主人家信佛求佛的,也會將家伎供給寺里;還有一種呢,就是寺院里條件比較好,有餘力養一些「凈人」,凈人依附於寺院而生,為寺院解決僧人無法完成之事。
長秋寺就屬於最後這一種。
有些人是走投無路前來投奔,有些人是從小被寺院收養。
燕臨川常年出沒於長秋寺,雖然不常到這別院來,但是多少也知道些這事,況且凈人們被寺里收留,也算是佛緣一場,經常也能在殿前看到他們念經的身影。
不過,這一位令他侄兒魂牽夢繞的,顯然並不是常見的面孔。
燕臨川向著帶路的和尚側過頭,低聲問了一句,「有新人來?」
和尚點了點頭,學著他低聲回到,「是,前些日子,師父在外講法回來,路上遇見的,見他可憐,就帶回了。」
「看起來不像是夏國人?」
「您是說他的發色吧……其實他小時候生了場病,家裡沒錢醫,拖了好一段時間,等到治好了,頭髮也不似普通人了。」
「原來如此……」燕臨川點了點頭,便不再問什麼。
他侄兒看了半天,見燕臨川沒什麼耐心要走了,狠狠心一把拽住了他燕叔的袖子,「叔!燕叔!等等!」
燕臨川:?
你再喊大點兒聲?
他這一聲有點急,之前他們一直低聲細語的,不打擾他們練習,這會兒這一聲接近於大喊,惹得那邊琴樂絲竹一斷,舞者停了下來,大家才發現這邊站了三個人,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那琴師自然也抬頭往這邊看來,不知道為何,燕臨川覺得他看過來的時候眼神變了變。
傻侄子渾然不覺,還避嫌似的把他燕叔往邊上拉了拉。
「叔,我聽人說他們這些人身世都不好,才被寺里收留的,是真的嗎?」
「嗯。」
「那……就是說他們也沒有出家?不是什麼和尚尼姑的是吧?」
燕臨川眉頭一動,隱約間覺得這個小傻子好像弄錯了什麼,「你到底想說什麼。」
少年扭扭捏捏,一半不好意思,一半胸有成竹,「我想讓父親收留一個琴師,當我妹妹也行呀,反正我們也不缺錢,還能給寺里減少點負擔,燕叔,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怎麼樣。
燕臨川氣得都笑了。心說有的小孩傻歸傻,眼力見兒不行,視力總是有的,但他這個侄子恐怕傻到家了,沒得治了。
「程嚴。」燕臨川連名帶姓地喊了他一聲,在小傻子特別期待的目光中,俯身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一字一句說,「告訴你一件事,長秋寺的凈人,一律只收男子,妹妹不存在的,明白么?」
傻孩子整個人都傻了。
和尚站在邊上,看著小少年不知道收了什麼刺激,面如菜色,關心道,「少爺怎麼了?」
燕臨川兩句話治完了他,心情不錯,「沒事,可能有點累了吧,時候也差不多了,你們練得挺好,繼續吧,我就先帶他回去了。」
和尚便不挽留。目送著燕將軍帶著魂不守舍的小侄子回去了。
遠處的琴師歪了歪頭,打量了一會兩人離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默默收回了目光。
台階下,舞者停了步子,沒了琴音,他回頭用去尋琴師的身影,見他發起了呆,他關心著琴師的身體,出聲問道,「青瑛?怎麼了?不舒服嗎?」
「嗯?」琴師眨了眨眼睛,有些抱歉地沖對方笑了笑,「沒事,剛剛有個音忘記了。」
「哦哦,你才剛來,這曲子接觸的時間不長,不過得抓緊練啦,表演的日子很快要到啦。」對方有點擔憂,「不過今天練了很久了,你要是累了,就先歇歇?」
琴師搖了搖手,重新撫在琴上,「不用,我還不累,我們繼續練習吧。」
且說燕大將軍一句話把人孩子刺激傻了,回去的一路上程嚴一聲不吭乖的要命。
燕臨川有點擔心把他姐姐的寶貝兒子刺激的更傻了,等到了程府,他還沒開口,只見他這位姐姐——程夫人,讓丫鬟扶著就到前廳來接他們了。
燕臨川看她臉色極差,「這是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夫人擺了擺手,丫鬟替她說:「回將軍,少爺離家出走了小半月,夫人這是急的。」
燕臨川:……
方才路上的那點愧疚瞬間煙消雲散。
也不知道這小子從哪學會的離家出走。不過好歹是回來了,往常免不了一頓打,這時候他姐姐沒那個力氣了,他姐夫出門未歸,再加上程嚴一副丟了魂的樣子,今天倒格外平靜,幾個僕人帶著少爺下去沐浴整理去了。
燕臨川陪程夫人去花園裡轉了轉,姐弟兩人一個嫁做人婦,一個征戰在外,也難得見一面,聊聊天。
「這小子怎麼突然離家出走了。」
程夫人嘆了口氣,「前段日子和他爹在飯桌上吵了一架。」
燕臨川有點意外,「他爹從來也沒罵過他吧?還能吵起來?」
「你可沒見著那場面,小嚴不知道怎麼的,說了句過兩年要去軍隊,說是要學……」夫人也是許久未聊這個事,一時說的太快,等自己反應過來,及時住了口,小心看了燕臨川一眼。
燕臨川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他笑了笑,毫不避諱,「學我?」
程夫人又嘆了一口氣,算是默認了。
燕臨川雖有大將之風,尤其在武學上天賦很高,但是當初年紀輕輕的要去參軍,燕家上下沒一個人贊成。
雖說燕府條件不錯,但是征戰這些年的每一步,都是燕臨川自己走出來的,沙場上的事,沒本事就得涼在那,誰也沒那個本事護著誰周全。這不是誰帶著誰,就能出人頭地的事。
十八歲上戰場,如今也在熱血黃沙中熬了十餘年,現在哪還看得出一點當年稚嫩的影子——鬍渣沒剃,一身素袍,也就是這渾身的氣度和臉還能看,不至於讓他顯得像個淪落江湖的。
「他爹一直不希望小嚴接觸這些,就希望他能好好讀書,像他爹一樣,謀個一官半職有點出息就行。」
燕臨川說:「沒事少讓他去外面聽那些說書的,我上次偶爾聽到一次,差點都以為自己是神仙下凡。小孩聽了非常容易衝動。」
程夫人笑了笑,「你厲害著呢,我前兩天才知道你出門了,這麼快就回來了。」
「事情比較急,我也懶得說了,省得大家跟著擔心。」
兩人轉悠到花園中間,有一處涼亭,左右鄰著假山和荷花池,自有一番風景。
程夫人讓燕臨川陪著他坐一會兒,讓陪在她身邊的侍女去準備一些好茶來。
侍女領命去了,左右無人,程夫人才正色道,「你最近……可有什麼難處么?」
燕臨川沒想到她把人支開為了說這事,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誇他姐姐的消息堪比當朝徐相一樣靈通。
程夫人見他猶豫,以為他為難,便又說:「徐琴生和你關係好,你應該早知道了吧?雖說我問你這個不好,但好歹你姐夫也是朝中之人,若是你有什麼困難……」
燕臨川笑了笑,「姐,我沒事,不知道你聽的是哪個版本的消息,不過事情沒那麼嚴重,況且也沒人能害我。」
程夫人愣了一下,顯然有點不太相信,「是嗎,我聽說……聽說你私自挪用……」
私自挪用佛誕的物資和撥款。
那天她偷聽的時候,好像是聽見旁人這麼說的,說這個數目不小,而且這麼多年,她知道每年佛誕臨近,燕臨川都忙的要命。
燕臨川這麼些年只在沙場上傳過故事,從來沒有一次是沾上這些事的,也難怪她一時慌亂了陣腳。自打燕臨川去了沙場,她時刻惦記著親弟弟的安危,只要他從戰場回來了,她就能鬆一口氣,覺得安心了。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在皇都里也能生出這些危險來。相比之下,倒比那沙場不知道陰險多少倍。
燕臨川不答,反問道,「姐,你信嗎?」
「我自然不信……自然不信,我們燕家行的端,誰會做這種事?我就是怕,怕別人害你,沙場上的事我一點忙幫不上,但是這些苟且齷齪的事情怎麼還能找到你頭上呢?」
「別怕。」燕臨川安慰地拍了拍她肩,「我不會有什麼事,退一萬步說,哪怕有什麼事了,你千萬別傻,別讓程輝摻和進來。」
程夫人瞪著眼看他,她明白這話的意思,更加覺得這事情恐怕真的不簡單。
「你現在是程夫人,上有老下有小。」燕臨川說,「這話你也別說給他聽,今天咱們在這什麼也沒說,嗯?」
程夫人深吸了一口氣,最後問了一句,「那你呢,你不會有事的吧?」
燕臨川搖了搖頭,「不會,這不還有徐相幫我嗎,你不是常誇他穩重嗎,還信不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