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不解言

第五章 花不解言

BGM:少司命《梅塢尋茶》

一年前,去往廣平城的通衢上,人影匆匆,碧落空遠清風來,奼紫嫣紅總是春。

路邊,一輛車「吱呀」停下。曲煙茗從車中探出頭來,一手輕遮日光,道:「爹,今日這麼早便要投宿?」

「是啊,」曲父一邊從車上下來一邊道,「我已然打聽過了,再向前趕路,出了城,怕是無借宿之處,不如今日就住在這裡。」

曲煙茗抬首看看,問道:「住在這裡?玄駿寺?」

「借宿寺中便宜又清靜,除卻吃吃素齋,沒什麼不好的。」曲父耐心勸道。曲母已從下車掃視玄駿寺大門,曲煙茗撇一撇嘴,跳下車來。

古樸悠遠的敲門聲響起,彷彿傳出很遠又彌散開來。大門開處,小沙彌無甚悲喜地合掌問道:「施主若來的遲些,這一年一度的手談切磋便要結束了。」

曲家三人聞言一愣,曲父合掌答道:「小師父誤會了,我們不是來下棋的,是路過的旅人,想借宿一晚,不知可否?」

小沙彌合掌道:「施主請隨我來。」言罷,在前帶路。將他們帶至大殿前,一位鬚髮皆白、身披袈裟的僧人緩緩施禮道:「老衲是本寺住持唯識。今日寺中切磋手談,多有怠慢。老衲已遣弟子收拾禪房,請施主稍稍等待。」

大殿前的空地縱橫整齊排列著棋盤,每張棋盤皆是兩人對弈。雖是眾人在此,卻很是安靜,連風過枝椏之聲都清晰入耳,映徹不時逸出的落子聲響。

曲煙茗目光斜瞥,望著最近的一處棋枰,很是專註。

「唯識禪師杯中所泡,當是剛剛採下的春茶罷。」曲父微笑道。

對面慈眉善目的僧人一邊續水一邊道:「不想施主對茶事頗為精通。佛門之人飲茶,無非是佛經高深艱澀,研讀之時頗為苦悶。茶有醒神功效,以之消除昏沉睏倦,方可久學不怠。寺后便有茶山,正是採茶的好時節。」

曲煙茗聞聲轉回頭來,目光放遠在大殿屋檐之上,徘徊不去。

曲父問道:「都說佛門之人與世無爭,唯識禪師怎會想起將這一年一度的手談切磋攬在寺中?」

「還是因了老衲那俗家弟子,」唯識禪師笑道,「他出生不久為人遺棄,老衲將他帶回寺中撫養,為他取名顧余修。他不願出家,對圍棋興緻甚濃,老衲便依從他。這手談切磋,他屢次勝出,城中棋手便要將聚在寺中切磋。」

「不知高徒是哪位?可是坐在最為靠前那張棋枰的公子?」曲父望望道。

唯識禪師搖頭微笑道:「修兒已然只余後天最後一盤棋,爭奪棋王之名。」

曲父若有所悟地點點頭,端起蓋碗呷了一口茶,驚奇道:「好茶。既然唯識禪師是懂茶之人,我也會些茶事,不如便煎些茶來,好不負這春茶。」

「煎茶?」唯識禪師斂笑道,「如今,會得這煎茶法的人,可是不多。」

曲父側首道:「煙兒,明早你且去寺后茶山採摘茶芽,趕製些茶餅。」曲煙茗答應著,便起身向禪房而去。

翌日,晨曦初露,薄霧繚繞,鳥鳴空山,甚是清靜。

曲煙茗沿著寺中小路緩緩走著,細細觀賞花草殿房,深深呼吸繚繞佛香,看過拳風硬朗剛猛的僧人。走了許久,寺院盡頭,倚靠翠綠山丘,曲煙茗遠遠望見那山,笑逐顏開道:「這茶山雖是不大,卻也精緻。」循著山路而上。

低矮茶樹輕展嫩芽,迎著傾斜日光,暈開安嫻寧靜,沉浸鐘聲陣陣,頗有遺世獨立之感。

俯身細看茶芽,曲煙茗高興道:「這些茶樹真是好,看來,唯識禪師對茶還知之甚深。」抬首見不遠處青竹林立,一邊緩步循茶路而上一邊觀賞那竹林。

「這竹林幽深靜謐,若能在此偷閑一日,該是何等清歡。」曲煙茗不禁讚歎道,「本以為出家人都木訥冥頑,原來,佛寺之中還有如此意趣。」

曲煙茗一手輕挎竹筐,一手熟練摘取茶芽。芽葉初展,不過半寸,葉形卷如雀舌,幼嫩非常。曲煙茗指尖翻飛,彷彿彩蝶戲於花間,翠綠芽頭紛紛跳入腰間竹筐。

直起身子,曲煙茗活動腰肢,極目遠眺,享受茶樹的浮漾清香。忽然,曲煙茗望見山腳緩坡上,一支安國打扮的商隊停步不前。旁邊,一襲青灰衣衫的男子正與為首的商人說著什麼,與商隊相距甚遠。曲煙茗微微蹙眉、無奈搖頭,重又專註採茶。

直到日頭偏西,曲煙茗方勉強采滿一籃茶芽,很是開心地循著山路散步,哼著採茶小調,輕快清脆的音律飄揚在茶樹之間。

身著青灰衣衫的男子自山下緩步而來,入得竹林,端坐在刻著棋枰的山石前,手執白子,對著滿盤黑白,沉思不語。

驀然,曲煙茗腳下一滑,整個身子都摔將出去,手中竹籃橫飛不見。穿過叢叢茶樹之間的小道,曲煙茗兩手亂舞,怎麼也抓不住一點樹枝,待茶樹將盡,只見蒙茸草地邊,竟是一方懸崖,懸崖之下是一片翠綠竹林。

「不要!」曲煙茗大聲喊道,驚恐叫聲剎那穿透寧靜茶山。

懸崖之下,青灰衣衫聞聲抬頭,長眉緊鎖,不待思慮,起身躍起,腳尖點在棋枰無子之處,借力騰起橫過身子,兩腳先後踏在竹子之上,如箭飛過,抓住對面一株矮小竹子。那竹子頓時彎折如同拉滿的弓弦,又霎時筆直,帶起青灰衣衫橫掠在空,似飛鳥徑沖。

曲煙茗大叫從山崖快速落下,淡青衣衫飄舞,遠遠看去仿如翩躚蝶子。青灰衣衫看準時機,展臂攬住曲煙茗纖細腰身,藉助竹子的力道緩緩下落。兩人青色身影在空中劃下絕美弧度,濃綠竹葉紛紛飄落,好似落英繽紛。

曲煙茗重重撞上青灰衣衫的胸膛,方止住叫喊。待得看清眼前是個男子,曲煙茗不由得一驚,正要用力推開,方覺他在搭救自己,才乖乖伏在他胸前。

「咔噠」一聲,那矮小竹子橫腰折斷。兩失了依憑,便急速墜落。青灰衣衫忙兩手抱住曲煙茗,摔在棋枰之上,打散滿盤棋子。因著未儘力道,曲煙茗兩手一松,便要滾下山石。青灰衣衫見狀,重又攬曲煙茗在懷,翻身滾落,摔在青翠竹葉鋪就的軟茸青毯上。

青灰衣衫摔倒在地,曲煙茗兩手緊緊抓著他衣襟,正趴在他身上。三千青絲滑落,拂過俊朗怔愣的面容,驚異嬌顏因著未儘力道,幾乎貼上他。

兩人對視無言、呼吸相聞,許久,曲煙茗方兩手驟然鬆開衣襟,慌忙翻身,卻撞上身後刻有棋枰的山石,痛得驚呼,重又趴在他身上。

「女……女施主……」青灰衣衫臉色泛紅,言語不出,手腳無措。

曲煙茗忙又向另一邊翻過,扶著腰肢起身,兩頰飛上紅暈,羞怯道:「你……你是何人?」

「我,」青灰衣衫躺倒在地,吃痛道:「我是寺中俗家弟子,姓顧名余修。」

「你便是唯識禪師的徒兒,」曲煙茗看看一旁的棋枰道,「你可好?」

顧余修緩緩站起身來道:「無事,不過掉落有些突然,不及完全運功護住脊背。只是,太過可惜這盤棋了。女施主怎會從天而降?」說到後面,隱隱有些怒意。

「我採茶時不小心滑倒,又不是故意掉下來打亂你的棋子。縱然男女授受不親,還是多謝顧公子相救。」曲煙茗有點委屈道。

「女施主也忒魯莽大意,那般平坦和緩的小道,竟也能滑倒掉落。我自幼在這寺中,還真是第一次見。」顧余修一邊撿起散落棋子、重新布棋,一邊生氣道。

曲煙茗正要上前一步辯駁,見他落座思慮、旁若無人,又蹙眉看著棋枰許久,深深吸氣,待得平復心緒,轉身尋茶。一路快步上山,到得方才跌落之處,半籃茶芽如碧玉伏在地上,安靜寧謐。曲煙茗小心拿起竹籃、拾揀茶芽,不由得幽幽嘆氣道:「起早採茶,不想終是徒勞,眼見日上三竿,想再采些也不行了。」緩步下山。

「爹,我跌了一跤,幸有顧余修顧公子救下,可是只余半籃茶了。」曲煙茗小心翼翼道,看看地上曲父早已挖好搭好的烤茶的焙與棚。

曲父道:「只要你無事便好,茶芽少些也不礙的。趁著茶芽方采,你便蒸茶烤茶罷。」說著將圓形的規置於鋪著油絹的石制砧上來壓制茶餅,又用木製錐刀在茶餅中心穿孔。

日光流轉,很快便暮色四合,弈棋之人盡數散去,空蕩院中洒掃僧人默然緩行。

「知道了,」曲煙茗道,「茶餅已然制完,爹早些回去歇息罷,我在這裡守著就好。」曲父與她一同將茶餅穿在竹制的貫上,架在早已搭好的棚中,下面是挖好的用來生火的焙。

月華流動,銀光盈盈,靜極的禪院,茶香飄裊。

曲煙茗仔細看看茶餅的乾濕,驀然回首,大殿門外,燭光粲然,挺拔身影席地而坐,認真抄寫。

亭亭立於他身旁,曲煙茗側首輕聲讀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顧余修聞聲停筆抬首,與她目光相接,臉頰微紅重又低首抄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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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明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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