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妙境有味
「你的字真好看,方正俊朗卻又暗藏千鈞之力。不過,你怎在這裡抄寫佛經?」曲煙茗問道。
顧余修停筆道:「寺中弟子每日均要抄寫佛經,我白日弈棋,只好夜晚抄寫。今日竹林中,忘了問女施主,可有受傷?」
曲煙茗答道:「未曾受傷。還有,我不叫女施主,姑娘我叫曲煙茗,可記住了?」
「記住了記住了,」顧余修微微笑道,「曲煙茗,曲姑娘。」最後三字,溫柔如斯。
一時沉默,顧余修開口道:「曲姑娘千里迢迢而來,怎不早些歇息?」
曲煙茗望望不遠處的火光道:「我要連夜守著烤茶,這茶餅烘烤半干時,要移到棚的下層,全乾時則要置於上層,大約夜半時分便要翻烤。」說完,就頷首示意,回到棚邊。
待月至正中,顧余修又拿起潔白如雪的宣紙正要抄寫,回首見曲煙茗兩手抱膝、已是熟睡,微微猶豫,還是起身走過去,將茶餅依言上下換過。細細看著曲煙茗安靜睡顏,顧余修嘴角漾起清朗笑意,似帶三分寵溺。
晴空朗照,大殿前一張棋枰靜置似乎亘古如此,兩人緘默弈棋。
院中,人來人往,卻是只有低語寥寥。數張棋枰旁人滿為患,不時有人告知大殿前棋枰黑白棋子的位置。樹下,拉著一張寬大白布,縱橫交錯的筆直墨線上,黑點白圈,也是那棋枰的落子。
「聽說,這顧公子,連著多年都是這城中棋賽的贏家,未曾輸過一次。」曲母略帶興奮道。
「哎呀,顧公子怎下在這裡啊,右上角的棋已然危矣,這般怕是救不來啊。」曲煙茗身旁的看客低聲道,不無惋惜。
「顧公子這幾招明顯是心浮氣躁,不復往日沉穩鎮定。」
「你們有沒有覺得,顧公子今日似乎有些無精打采。」
曲父附在曲煙茗耳邊道:「你看,你這丫頭害的,我讓你烤茶,你偏偏貪睡,竟讓顧公子徹夜烤茶,真是無禮。」
「我又沒讓他烤茶,況且,他於烤茶不知半點,好好的餅茶都有些烤焦,白白浪費了好茶。」曲煙茗頗為不滿地抱怨道。
「哎呀呀,顧公子的左下角全軍覆沒,就是方才那一招的疏忽,眼下頗有棋局反轉之勢。」
「今年顧公子難保不敗戰績了,可惜可惜,這般天賦異稟,可是世間少見呢。」
顧余修長眉緊鎖,汗如雨下,支著下巴的手緊緊握住,已然指節泛白,手執白子,猶豫許久,方輕輕落子,發出清脆聲響。
「顧公子怎會下在這裡?此地已為黑子地盤。」
「枉你學棋多年,怎看不出這是一招妙棋。黑子看似勢強,實則唯有此處為弱點。」
「的確,顧公子此招下在黑子的斷點之上,爭得先手,此時該是換作黑子危矣。」
曲煙茗望向不遠處的手繪棋枰,白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提走左下角的全部黑子,吞掉方才黑子奪取的地盤。白子乘著先手,橫掃中腹。
「這是,」曲煙茗起身向前兩步,仔細看過棋枰后,恍然大悟道,「這是昨日茶山上他在山石棋枰上擺出的棋譜。原來,我擾他研習破解對手的棋局,難怪他會惱怒。若是他今日輸棋,我當是罪魁禍首,不僅擾他棋譜,更讓他不得歇息,疲憊應付對手秋風掃落葉的攻勢。」
曲煙茗快步轉至大殿前不遠處,目光遊走在白布與顧余修之間,溫潤面龐之上憂慮之色顯見,輕聲道:「其實,你說的也對,我確是有些魯莽大意,給你添亂。你若勝了,我便向你道歉。」
不久,棋至終局,顧余修完勝對手,起身恭敬作揖,無半點勝利之喜。
「太好了,」曲煙茗欣喜的叫聲湮沒在雷鳴般的掌聲中。眾人紛紛恭賀顧余修,將曲煙茗擋在重重人牆之外。
顧余修微笑一一謝過,不時眉頭微皺、眸光浮掠,有些心不在焉,隨即失望的神色愈加濃了。
曲煙茗站在遠處,看著眾人漸漸散去,逆著人流艱難向大殿而去,眼見就要破開人影來到棋枰前。這時,顧余修與對手短短交談后,轉身就向後院而去,步履匆匆,如似生風。
目光定在顧余修身上,曲煙茗與一位老者撞了個滿懷,點頭致歉后,已不見顧余修身影。曲煙茗快步向他禪房而去,自言自語道:「他不僅臂力頗大,腳力也甚快,我恐是追不上。」顧余修身影一閃,便鑽入禪房,房門無聲合上。
「顧余修,」曲煙茗毫無底氣地喚道,久久不見回答,房中鼾聲漸響。曲煙茗微微怔住,無奈道:「那便等你醒來我再道歉罷。」
曲煙茗轉身正要回房,見曲母獨自回來,問道:「爹呢?他怎未與娘一道?」
「你爹他被唯識禪師叫去煮茶了,說是在後院茶山腳下,你爹要你同去。」曲母說完就進了禪房。
不多時,曲煙茗便在寺后茶山腳下尋到唯識禪師與曲父。
曲父備好一應茶具,正慢慢碾茶,道:「不飲無以活,可見飲用之事甚是重大,若不想些法子煮出妙味,當是辜負山川靈泉。」
「此言對極,」唯識禪師道撥弄火苗道,「天地萬物皆有所存之理,悟之從之,方不負之。」
「我們也是因此,才千里迢迢要向廣平城而去。當初,煙兒勸我,也是這麼說的。」曲父意味深長地看看曲煙茗。
曲煙茗聞言微微一笑道:「飲茶之事,雖在各地皆有,到底猶自粗糙。我大寧朝強盛雄偉、萬國來朝,飲茶風氣雖未盛行,到底仍是大寧的獨樹一幟。如果,有朝一日,能將此事彰顯光大,未嘗不是功德一件。廣平城是我大寧朝都城,王公貴族、東狄西戎、西域扶桑,交雜畢集,想是去了那裡,該是能讓許多人喜愛飲茶。」
唯識禪師看著鍋中清水浮現水泡,和藹道:「女施主心有大事,不曾拘泥於閨閣之中,也是難得。只是,但凡殊途,定然坎坷,此時的意氣風發,或許不過一時興起。貧僧並非故意為難女施主,就事論事而已。」
「我自是知住持好意,」曲煙茗一邊碾茶一邊道,「爹早已苦口婆心勸過我,可我就是想出外走走,就算僅有一人喜愛也是好的。更何況,不是在這裡就遇見住持了。」
曲父坐在茶碾前,笑道:「煙兒此言不錯,我與住持頗為投緣,亦是不曾料到。」
「緣之玄妙,不可言說。就如修兒,許多人問貧僧為何不引他入佛門,貧僧答曰他不願,其實是他太過痴迷。修兒對手談便是過於執著,學不來佛家半點『心無所住』之意,與佛無緣,強求不來。」唯識禪師悠遠道。
曲煙茗忽然沉默下來,仔細擺著茶器。曲父問道:「住持可知,顧公子究竟是何身世?」
唯識禪師搖頭道:「老衲不曾刻意探尋,修兒似乎也對此並不關心。於他而言,只要有棋,就足矣。這一點,好壞只他知罷。」
「這兩日棋賽,我見棋手對顧公子很是敬佩,想來他痴迷下棋,亦是漂泊此生中的一點慰藉,總好於心若飄蓬,無處著落。」曲父感嘆道。
唯識禪師深沉道:「心無所住,也是歸處。」
曲父將碾完的茶細細篩過,將茶末小心倒入盒中。曲煙茗一邊煮水一邊贊道:「這煮茶之水,還是山水最上。」言罷,曲煙茗見釜中沸騰的水泡如同魚眼,仔細放入些許的鹽;待沸水似湧泉舀出一瓢水,以竹筴在水中攪動;再用茶則取出適量茶末,向水中投下。不過片刻,沸水上便生出泡沫,曲煙茗將先前舀出的水重又注入止沸。
此時,曲父已將青瓷茶碗擺開。曲煙茗將沸水上的黑色浮沫撇去,方舀出茶湯,熟練分在茶碗之中。碧綠茶湯上,浮沫均勻輕薄,如同流雲掠空,頗為雪白飄逸。
唯識禪師與曲父兩廂謙讓,曲煙茗笑道:「這茶湯該趁熱飲用,若唯識禪師與爹這般,怕是待讓得分明,茶之精華早已隨熱氣消散,辜負了這天賦好茶。」兩位聞言,方各自飲用。
「老衲已有許多年未曾品過煎茶茶湯了,」唯識禪師嘆道,「這茶湯味道與泡茶之味,自是兩種雅緻,不過如今之人,早已遺忘。」
日光搖曳,樹影濃釅,茶香飄蕩。三人伴著一應茶器,談笑風生,不覺時辰流逝如水,轉眼就成日頭偏西。
「師父,曲施主,」顧余修猶豫道,「女施主。」青灰衣衫垂墜潔凈,顧余修合掌傾身,頗為恭敬,抬首看向曲煙茗,輕輕抿唇。
「修兒醒了,且坐罷。」唯識禪師道,顧余修在他身旁落座,曲煙茗悠然奉上茶碗。顧余修輕呷一口茶湯,細細品賞,彷彿思量棋局一般認真。
曲父道:「對了,住持,我們明日便要上路,趕往廣平城。這兩日,給寺中添了不少麻煩,還請住持見諒。」
翌日清晨,後院禪房前,唯識禪師送別曲家三人。不遠處的一角檐影下,顧余修目送曲煙茗的身影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