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丑
此時莫廣深討好一樣笑著,眾人很給面子的輕鬆一樂,尷尬揭過。他無意中和帶著笑意的邢萬里對視,那一刻有種不好的預感,而這個預感很快得到了證實。
開會的時候,校長先讚賞了莫廣深這些年的付出和能力,在場的老教師們,眼觀鼻鼻觀心的鼓掌。莫廣深卻越聽越心涼,往往領導說話都會有一個鋪墊,他可不認為此時是要公布他大獲全勝,因為這種語調後面必然會加一個「但是」。
「但是呢。」
果然。校長迴避著眾人的視線,假裝揉著眉心,把去年出省狀元的五班重點提了出來,說是邢主任出了不少力,提倡的早讀效率高,不愧是京城來的,教學管理水平不一樣。
下面的老師們互相看著,但最後目光都投在了臉色僵硬的莫廣深身上。
這種託詞,在場誰聽不出來。
邢萬里論年紀論資歷論能力,都不如莫廣深,可勝在京城來的,有校長力保。
最重要的,在場的人也不會提出異議,不僅僅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還因為,在場的人除了莫廣深,或多或少都被邢主任幫過忙,他在教育局門路廣,妻子又在稅務部門。邢萬里為人熱情,即便性格高傲,說話有時不夠客氣,但瑕不掩瑜。
會議上爆發了熱烈的掌聲。莫廣深只覺得腦子嗡的一下,周遭的聲音到後來根本聽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沒有失態,擠出僵硬的笑容和其他人一樣恭喜著邢主任,不,現在是邢副校長了。
看著他站起來講話,句句字字極其流暢,不卑不亢,顯然早就打好了草稿。
莫廣深看著那一張一合的嘴,又看看其他人的表情,以及上面下來的這次提拔副校長的領導們和邢萬里說話的樣子,一下子反應過來,這次提拔副校長,或許早就是個定局,而這一點在場的所有人都看透了。
唯獨他,困於其中,認真了。
這份意識的覺醒讓莫廣深胸口像壓住一塊巨石。他怎麼就沒看透呢,或許,就是要讓他看不透,才顯得如此逼真,這齣戲才夠完美。
可其他人呢?
他望過去,那些平時關係好的一般的,都沒有人在他面前提及一句。
這段時間,醫院那邊忙得不可開交,他一個人照顧莫莉,一日三餐趕回家做飯送飯,有段時間一邊整理資料一面兩頭跑,甚至幾次飯都吃不上,啃一口餅乾又投入到工作里。
他心裡還有所愧疚,沒有全心照顧莫莉,沒有顧及愛人的感受,更多是覺得自己忙於鑽營忽視了學生們的日常。但他想著,人都有難的時候。
這一次無論從資歷年限還是能力群眾基礎,他對副校長都十拿九穩,這個副校長的名額就像是在他這苦難的人生里,突然降落的良機。
他無數次幻想這是命運對他的饋贈,只要評上了,工資高了有獎金能解決眼前醫藥費的緊張,能哄的妻子開心挽救自己瀕臨破碎的婚姻,甚至他可以有更宏遠的抱負,像當初退休老校長說的那樣,他可以有更多的權利給學生爭取更好的資源。
可此時此刻他才發現,這半個月,他彷彿像個跳樑小丑,而所有人都閉口不言,默默看他表演。
他那些故意的討好,違背內心的鑽營,此時猶如被記錄下來的醜態,不斷在他自尊上播放一遍又一遍。
而整個開會現場,祝賀的恭維的人將邢萬里圍住,只有他坐在角落裡,成為一個被遺棄的小丑。
然而那晚像是一下清醒過來的莫廣深,看透的又何止是學校那點事。
他滿腔心事遊魂一樣的回到醫院,站在樓下不知一會如何面對莫莉的期待,如何和本就看不起他的妻子開口承諾。可在他崩潰之時,又給了他更重的一擊捶打,無盡放大他的絕望。
他遠遠看見醫院後門處,柳小琳從心血管科主任姜大夫的小汽車上下來,平時不苟言笑的姜大夫,拉著柳小琳的手,曖昧的說著什麼,柳小琳則警惕的看著四周,卻沒有甩開。
莫廣深一下就明白了,諸多皆是借口,有些人,早就先走了。
……
再大的事,被民眾報紙反覆咀嚼之後,都會像失了味的口香糖,漸漸失去興趣疲於再嚼。
這些日子,東風汽水廠開始正常運轉,也沒人再有時間來看望還昏迷的馮庄,感嘆一句可憐人,或者找賀大年,如何指責。
而在這份平靜中,賀大年漸漸恢復到可以說一兩句完整的話了。
不能說話時總是嗚嗚的嘟囔,像有無盡的傾訴慾望,可能開口的一刻,卻又變成了長久的沉默。
警方來過了,賀大年三言兩語大多數時候都是點頭,和眾人推測的版本差不多,他說自己就想要點原料,啟動機器才能拿出來,煙頭是他沒想到的,他對不起死去的工友對不起王老闆,對不起一直以來照顧自己的東風汽水廠。
說這些的時候,賀大年低垂著眼,聲音平靜極了,他問警察他要怎麼判。
警方嘆息著說就算是坐牢他這種情況也要保外就醫,賀大年現在周身除了脖子以上和右手,全都動不了,爆炸壞了他的骨骼,器官也要常年在藥物下維持。
得到了預想答案,賀大年那天沒有吃飯,只是一個勁的對賀子農說,叫他一定要考上大學,一定要考出去,別像爹這輩子一樣窩囊。
賀子農沒回答,他現在身體沒恢復,回學校不方便換藥,鎮醫院條件有限,父親也要人照顧。他已經向學校提出了休學,所以父親的話此時彷彿天方夜譚,這些他平靜的和父親敘述著。
可父親沒有預想的暴怒。
而是抓著他的手,像是聽不懂他的話一樣,叫他一定要好好讀書,一定要離開靠山村到外面去,一定要出人頭地,說考大學是他唯一出路。
賀子農以為父親瘋魔了,父親最近經常夢裡說胡話,像是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賀子農原本還寄予一絲希望,父親會和警察說一切並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他是冤枉的,他沒有引起爆炸,沒有犯錯,那天也沒有偷原料。可他心裡也明白這可能非常渺茫,父親讓他去送飯的時候,他就知道,又一次,父親又一次要出賣良心了,可他沒有聽父親親口說就尚存最後一絲希望,會有寬恕彼此良知的一個可能。
可父親卻承認了一切罪過。就如他們所說的那樣,父親是個罪人,然而他知曉父親犯罪的源頭是他,得利的人是他,一切都是因為他,這份愧疚自責,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
看著賀子農默不作聲,賀大年突然恨鐵不成鋼一般厲聲叫兒子的名字,瞪著眼睛死死想要直起身來,卻因無力又跌回去,青筋暴起用僅有的一隻手抓住兒子的領子,猩紅的眼盯著兒子的眼,「記住我的話,什麼都不要想,考大學,考大學是唯一的出路,你還有機會,我都是為了你,為了你。」
「我哪還有機會了,爸。」
「你有機會,我這輩子完了,但你有機會,好好讀書,別管那些人,就讀你的書,考出去,只有考出去才有出路,離開這,成功了沒有人會管你以前你怎樣。這是你唯一的希望。別管其他人怎麼說,我要你發誓,在市裡好好讀書,好好讀書,老賀家就有希望。」
賀大年由於情緒激動,瘋狂地咳嗽著,他的身體內外都已殘破,或許明天,或許不遠的將來,他就要連苟延殘喘的機會都沒有了。
可他此時即便在病痛的苦澀中,依然目光極亮,死死盯著兒子。
賀子農當時只以為是父親糊塗了語無倫次了,可兩天後,終於明白父親的希望來源於什麼。
王志剛再次來到醫院,買了水果奶粉,和賀大年隨便聊了兩句,便招呼著賀子農出去說話。
正值午休,走廊里人不多。
王志剛上下打量著賀子農,問一些家常,「多大了,馬上高三了吧,聽說你學習成績一直非常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