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與死
柳小琳趁著莫廣深回學校,拎了一罐水果罐頭進了病房,看到莫莉的時候竟有些尷尬。
莫莉低下頭,不等柳小琳醞釀好,先開口,「你們要離婚了是嗎,因為我。」
「怎麼可能因為你呢,我和你爸之間早就有問題,你爸什麼人你也知道,一心就是他的學生,本來就沒什麼錢,還總倒貼給別人。
媽媽不是不理解你爸爸,只是,媽媽覺得,人得先是自己,才能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對嗎?你可以說媽媽自私,但媽媽也是愛你的,可愛你之前,我要先愛我自己,才有能力愛別人。你的一輩子是一輩子,你爸的一輩子是一輩子,難道我的一輩子就可以被隨意的忽略和犧牲嗎?
我不是那樣圍著老公孩子轉的人,莫莉,所謂捨己為人根本不是個好詞。
我知道,你也許不理解,就像周圍人一樣,覺得我不是個好媽媽好妻子,只是你看那些整天圍著鍋台轉,有好東西捨不得吃給丈夫孩子的,就是好嗎?她們的犧牲又有多少人感激,孩子和丈夫都覺得是理所應當,那樣的生活我過不了。不是家裡有難我就要跑,我只是,我只是想過好日子,咱們家現在過不下去了。莫莉,別恨媽媽行嗎。」
「所以,如果沒有我,沒有這個病,其實你還是願意繼續過下去的是嗎?」
莫莉忍不住哽咽。
柳小琳臉色變了變,嘆著氣,想拍拍女兒的背,又想到什麼,手遲疑了一下,拍在女兒的手上。
「就算沒你的病,也就再兩三年,我肯定是要和你爸離婚的。」
她眼神閃躲,顧影自憐般摸上自己的臉,「我還不到四十歲,人生精彩的年月還沒過去呢,我不想這麼早就陷入到世俗的泥潭裡。媽媽想要的更多,你爸給不了。」
「可過去十幾年咱們三不是挺好的嗎?媽媽,我不治病了好嗎,這樣就不花家裡的錢了,你別走。爸爸說他在競爭副校長了,你以前不是說當校長夫人有面子嗎,媽媽,是不是只要我和爸爸努力,你就不會走了?」
柳小琳看著泣不成聲的女兒,也有一絲動容。她何嘗不知這樣做以後也許會後悔,可理智告訴她,這世上所有人對你的愛都是有條件的,哪怕是夫妻,子女,父母,這份愛附加的好也會慢慢消散,就像自己母親那樣,犧牲一輩子,也不過是換來凄楚的晚年,唯一靠得住的是錢,沒有錢就沒有幸福可言。
如果這個時代女人的結局終究逃不過世俗,那麼最起碼她趁著年輕還能享受幾年,也不枉此生。
賢妻良母她不是沒嘗試過,可她做不了,她自私的很,她不想受任何委屈,不想過窮日子。莫廣深很好,算她是壞女人,她吃不了苦。
柳小琳迴避著莫莉,擰開罐頭餵給她吃,可莫莉眼淚大滴砸在被子上,柳小琳失去了耐心,什麼都沒再說的離開了。
莫莉看著黃桃罐頭,那一刻,她沒有怨恨母親,而是恨自己。
後來很多次賀子農想問莫莉,那天午夜她為何也出現在天台上,可他沒有勇氣。在他少年的印象中,堅定的眼神,漂亮的碎花裙子,一看就受過良好家庭教育的坐姿,哪怕是在凜冽狂風的天台上,她依然像個驕傲的小公主。
小公主在他跳下去的前一刻,握住了他的腳踝,他驚訝於一個小姑娘怎麼有那麼大的力氣。
她憋紅了臉死死抓著他,只是賀子農不明白,那一刻的莫莉不是在救她,是在掙扎著救自己。
人生很多事,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更像是註定好的。那天兩人誰也沒說什麼,並排坐在天台邊上,吃完了整盒黃桃罐頭。
入口甘甜,冰涼,讓人瞬間清醒,那是賀子農吃過最好吃的罐頭。
離開天台前,賀子農和她說了一句謝謝,沒問彼此的名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們也不過是一抹浮萍,也許今夜一別,這輩子不會再有機會見面。
畢竟這種時刻並不需要人來見證。
賀子農從天台下來后,如夢初醒,他該慶幸那女孩攔住了自己,沒有走那一步,因為他幾乎剛到走廊上,就有護士叫著他,「你爸醒了。」
賀大年奇迹一般的醒了,並且各項指標在逐漸轉好,他的求生意志戰勝了殘缺身體的衰敗。
賀子農伏在父親身邊大哭,可賀大年的醒來說不好是幸還是不幸。
第二天一早,工廠的工人和遇難者家屬聞訊趕過來。
另一個倖存的馮庄還沒醒,他老婆聽到賀大年醒了,氣的整個人暈厥過去,醒來后就哭罵。
整個走廊都出來看熱鬧,說禍害遺千年,她家大庄為什麼就不醒,讓那個罪魁禍首醒來了。
賀大年轉到普通病房,聽著外面的叫罵,嗚嗚的說著什麼,青筋暴起,雙眼圓瞪。
賀子農俯下身仔細聽,只聽到嗚咽中幾個詞,「機器」「王志剛」「汽水瓶」,卻拼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死死地掐著兒子的手,瞪得眼睛發紅,卻說不出。
警方得到通知來給賀大年做筆錄。可惜,他含糊得說不清話,一切都是徒勞。
但由於汽水廠爆炸案後續,工廠工人集體寫請願書,到官方門前靜坐,無數報紙爭相報道,那一段時間,幾乎家家談論的都是這個事,不少人被報紙上的文章,王志剛的事迹感動,唏噓不已,鬧得太大,後來官方出於各種原因考慮,判了王志剛賠償受難者家屬損失,緩刑一年。
又因為他的廠子涉及不少人,那時候正值社會轉型,國營企業不少人下崗,社會極其不穩定。多方考慮,工廠沒有被封,只是勒令王志剛整改。
王志剛也在記者和官方以及全廠職工的面前表態,把自己的車房賣了,將舊設備全都廢棄,並且通過官方搭橋引進了進口設備,工廠得以繼續運行,眾人皆大歡喜。
遇難者接到了豐厚的賠償,馮庄和其他兩個遇難者家裡可以安排一個人進工廠,這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幾乎是不敢想象的賠償待遇。
一時間,王志剛的口碑不僅沒因為這場爆炸一落千丈,相反,更有名了。
看了報紙的都感嘆他是個好人,只有以前糖廠的一些下崗工人,在街坊鄰居講這些時會冷笑一聲撇嘴,「他那人,就好裝,特會裝。」
不過這種話也只被人當做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至於賀大年,雖轉到普通病房,但癱瘓在床,無法自理,常年住院,表達也不清晰,警方根本無法從他嘴裡還原事故的真實情況,最後也只能作罷。而王志剛也表明了態度,一直在官方和工人面前說,是自己的責任,自己沒有管理好才導致這樣的悲劇,賀大年到底是廠里的老職工。
他還帶著報社的記者和工人代表去醫院看望賀大年,賀大年見到他時,瞪著眼睛嗚嗚的叫著,就是說不出來。
那天其他人都離開后,王志剛還在賀大年的病房裡待了許久,他走之後,賀大年好像一下就變得沉默了,不再亂叫。相反在沉默過後,嚎啕大哭了出來。
賀子農第一次見到父親這般樣子,印象里,父親是沉默的,佝僂的,永遠不苟言笑,情緒內藏的。可那天,父親哭了整夜。他無從安慰,那是他和父親都不擅長的。
賀子農當時在想,父親應該是懺悔吧,畢竟當初若不是王志剛辦了廠,那年顆粒無收下,他便要輟學了,他們家也快餓死了。
可他父親做出來的事,算是恩將仇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