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二十七(5)
「你見過我?」坐上車秀青問。***
「不,我一猜就……」說著一甩鞭,馬嘚嘚跑快了。
這個趕車的男子便是天命。
十幾年之後的今日,重新走在這條路上,秀青有了太多太多的感傷。人生是座奇妙的大舞台,命運無時不在捉弄著她。雖說此時不是她駕車接天命,可心是不一樣的。人世間的事是一報還一報,這便有了不了的,也有了不了的恨。愛和恨相互構成了這五彩繽紛的世界。
「快到我撒尿的地方沒?」天命捅了一下秀青問。
「還提你撒尿呢,是不是條件反射呀?」秀青白天命一眼,強裝笑臉說,「省著點,到咱們隊里那塊田再尿,不然就浪費了。」
天命「嘿嘿」笑了。
秀青一本正經地問天命:「你知道你戰友給我說什麼來?」
「哦,他呀!又給你吹牛了?」
「他對我說,你抗美援朝回來立了功,他動員你,讓你和他一起留在省城,你就是不肯,是這樣嗎?」
天命低頭沉默了一下,才抬起頭,仰視著秀青點點頭說:「準確地說,他原本是留不到城裡的。他是後來走的後門才進的城。」
「那你呢?」秀青追問。
天命又沉吟了一下,不緊不慢地說:「我么,當然跟他不同了!」
「你,跟他,有什麼不同?」
「我,留在城裡,是不需要走任何後門的。」
「這事你為何沒告訴我呢?」
「可你也沒問過我呀。」
「這事,英子姐知道嗎?」
「我,壓根兒就沒告訴她。」
「你這樣做,是為她,對吧?」
「也許吧。不,不全是。」說完,天命稍稍停了一下,補充道,「好了,甭說這事了,說得人心寒。」
「哦!」秀青長吁了一聲,舉目向不遠處的喬山望去,心很是複雜。
天命趕不了車之後,禿子讓廣富趕了那輛車。
馬繼續往前走,坑坑窪窪的路面顛得天命一蹦老高。經過一片墳地時,天命抬起頭說:「廣富,再趕快點。」
「還慢呀,人都快簸出車了。」
「就是,你傷還沒好利索,再這樣骨架會散的。」
「我知道,可我……見這塊墳地就……」天命說。
秀青這才想起,在這片墳地里,竟然埋了天命三位親人:楊財東、老長工、英子……此時,他能不難過么!
秀青見此,暗示廣富快走。廣富領會了,一揚鞭,馬車嘚嘚地向鎮上駛去。
娘的去世在天命進得家門的一瞬間就明白了。天命聽秀青說娘臨咽氣那會兒嘴已說不了話了,依然能從她的口型和乞求的目光里悟出她在喊天命的名字。天命是爬著來到娘的靈前的,他一邊號哭,一邊上了香。
秀青艱難而悲傷地打理著英子娘的喪事。
村人是善良的。他們的愛心在這時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往日不甚往來的人也來幫忙。他們各盡所能地干著自己的拿手活。大狗娘蛛蛛拉蛋似的領著幾個娃來了。這時,有人就譏笑她,沒個收斂,像豬下豬娃,一窩連一窩。也有女人羨慕說:「別看她坐了那麼多月子,倒不顯老,反而添了幾分姿色,男人見了不饞才怪呢。」
大狗娘聽見了裝沒聽見,卻撿了臟活累活干,有人就奚落說:「來好幾張嘴,不多干點,能對得起死人那口飯嗎?她在積陰德——苦了她!」
三個女人一台戲,說著笑著,也不誤事,不一會兒,菜擇對了,饃蒸出一鍋又一鍋。待第二天下午,該準備的都已準備停當。
楊財東家寬敞豁亮,要不,來這麼多人還真沒處立。沒了天命的直接參与像房子缺了頂樑柱,沒個主事的,秀青只好趕鴨子上架,行不行都得挽袖子伸胳膊地上陣。
英子娘的棺柩是現成的,木料是楊財東先前備的,埋英子後天命請人做了。村人的紅白喜事是最奢侈的。糧東拼西湊地在親鄰家裡借,難場的是錢。村人除了種糧幾乎無甚收入。每天能吃頓白面饃就算燒高香了,哪敢有其他奢望?秀青去隊上借,禿子推辭說剛剛結算,錢分得一乾二淨,去社員家裡借吧。親鄰能借糧已夠大方的了,再去借錢,不是抽他們的筋嗎?有人建議把楊財東那楠木方桌和那把太師椅賣了。埋人要緊吧,總不能讓英子娘屍骨臭爛在炕上。那會遭人罵的。秀青託人找買主。等人家來抬時,她卻改變了主意,說啥也不讓抬走。她不想讓人笑話她是敗家子,日子過不前去,就賣家當,這算啥么?這一舉動,還真感動了親鄰,都誇她是孝子。於是,有人當眾塞了錢給她。她死活不收。這些人說,秀青你行,不賣也罷,就憑這孝心,大夥也該幫你一把。咱們雖說也不易,出這丁點薄力也餓不死,添把添把事就過了。趕明有了再還,沒有也就算了。人活著,誰沒個凄凄災災。蹚過這條河,也就平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