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意外的聚首
第200章意外的聚首
這間大屋裡足有四十個鋪,已經有十來個人住了進來。剛剛還在看熱鬧,不少人還在一旁架秧子跟著起鬨,突然這風格就變了,變得劍拔弩張,看不見的火花電光簡直滿屋子亂竄。
一時間,所有人都閉了嘴,大屋裡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
那人直起身,向前走了幾步,露出了原本藏在陰影中的面容。夕陽如血,泛紅的霞光像是在他身後為他披上了一層染著血色的戰袍,眉目清秀,五官精緻,但周身上下自有一股子威風凜凜和戰場上磨礪而成的無邊煞氣。
俱駒花顏看著看著,雙~腿一軟,險些坐到地上去,先前那股子捨我其誰和縱千萬人吾獨往矣的豪邁悲壯的激情如晨露一般轉眼消失無蹤,多日積累的緊張,恐懼,擔憂,後悔,愧疚等情緒在胸口翻騰發酵,最後凝成了一句話,千迴百轉地從他口中吐出。
「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雲霓郡主一時沒能認出明殊。當年只是匆匆一見,明殊還只是顧昀身邊一個縮頭縮腦的小家僕,毫不起眼,毫無存在感地站在顧昀的身後,大半辰光都是垂著頭,看不見臉的。就算能看清楚臉,郡主大人當時也肯定不會用心費力地去將這麼一個伺候人的小子記在心裡。
而且時間過了這麼久,當初不過是個小小少年,如今五官張開了不少,若非熟悉的人,也不能一眼就認出來。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明殊看了看俱駒花顏和雲霓,「我來時見不遠處有家酒樓,專做羊肉鍋的,我請你們去那裡坐坐。」
碩大的黃銅鍋,中間立著中空的銅管,裡頭埋了幾塊熱炭。奶白色的肉湯翻騰著,不時有水泡翻出,炸開一室的濃香。
俱駒花顏也不客氣,一盤子羊肉扔下去,剛斷生就撈出來,連蘸料都來不及沾,便塞到口中。雲霓比他矜持多了,只舀了一碗熱羊湯,慢慢地喝。
明殊也不急,等俱駒花顏吃了一輪,胃裡熱乎乎地塞差不多了,才說道:「你們兩位怎麼會來到潞州?可知江州快被翻了個底朝天了嗎?每個角落都被來回犁了幾遍了。」
雲霓郡主頭一低,眼圈有些發紅。
俱駒花顏放下筷子,嘆了一口氣,看著明殊說:「我不敢回京,進京之路不知有多少埋伏。思來想去,在大盛,我認識的人雖多,但真正的朋友沒有幾個。也只有來投奔你,我才覺得安全。」
明殊想了想,便明白了此中的關竅。
「就剩你一個人了?你身邊那些護衛呢?應該有走脫兩個吧。」
俱駒花顏面上閃過一絲痛苦:「走脫了三個,其中一個,是在西涼跟我一起長大的,我當他是親兄弟一樣。他們拚死把我帶出去,還沒出山就傷重死了一個。我們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葬了他。」
「另兩個是朝廷派給我的暗衛,也算忠心耿耿,不過他們為了保護我,都受了重傷,一個沒能挺過去,另一個,怕拖累了我……自殺了。」
明殊默然半晌,伸出手在俱駒花顏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俱駒花顏拿袖子狠狠一抹眼睛,也不顧身邊有姑娘,高聲罵了句娘,卻是一點胃口也沒有了。
「你能想到他們會在前往京城和西涼的路上攔截你,可見你也不是對大盛局面一無所知的人。」明殊嘆了一聲。
「是,那個好兄弟在自殺之前幫我分析過。」俱駒花顏垂下頭,「我只是個會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從小被人捧著,遇事也從來懶得動腦子。但凡我聰明一點,謹慎一點,勇敢一點,或許他們就不會都為了這麼一個除了身份便一無是處的我送命了。」
明殊不了解俱駒花顏這些日子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對於他來說,這或許是將糾纏他一生的噩夢,卻也是當頭打醒他的棒喝,讓他從以往渾渾噩噩的人生里清醒過來,真正地成熟起來的契機。她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經歷,對俱駒花顏的心情感同身受。這種時候,只要默默地在他身邊就好,她是不會做揭人傷疤,令其再歷一次苦痛的事的。
於是明殊轉過頭,看著雲霓郡主:「可是郡主您又是怎麼會出現在此處的呢?」
聽俱駒花顏和明殊的交談,雲霓已經猜出了坐在對面的這個清秀的年輕人真正的身份。雖然有幾分驚訝,但她也只是細細地看了明殊幾眼,並沒露出失態的表情。
聽到明殊問話,她神情淡淡地說:「恰好遇上,被他挾持做了人質,便跟到了此處。」
人質?!明殊看看她,又看看俱駒花顏,過了好一會,對俱駒花顏豎起拇指:「你厲害!」
不是說俱駒花顏有膽子在自身還岌岌可危之時將江州王之女綁架厲害,而是在同行這段時間,能讓雲霓郡主對他不怨不恨,還多方照顧他,若非知道這二人身份特殊,她一眼望過去,也大約會以為西涼左敦王與江州王之女是兩~情~相~悅的一對私奔的小情侶吧。
雲霓雖然沒能認出明殊的身份,但對這樣一位名震天下的少年英雄的事迹還是很清楚的。也知道她是顧昀的親衛出身。顧昀是堅定的帝王黨,明殊身上打著慶平侯的烙印,自然也是鐵鐵的皇派。她看了一眼俱駒花顏,然後慢慢低下頭,視線盯著那翻騰不休的白湯,聲音輕緩中帶著淡淡的茫然和對自身的困惑。
「初時我的確又驚又憤,還想了許多法子想要從他手中逃脫。」她表情平淡地述說著,這些經歷明明過去不久,從她口中再吐出來卻好似過了一生,「雖然他們三個都帶著傷,可是我一個女子,還是拼不過三個男子,只得假裝順服,另找時機。」
「直到我看著冬先生傷重而死,夏先生執劍自盡。」
俱駒花顏的腮肉抖了抖,面上浮起一絲痛苦之色。
「夏先生死之前跟他說了許多話,並沒有避著我,我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雲霓說,「夏先生似乎知道許多朝中的隱秘,也認識很多人,明明已經決定要赴死,他卻還能笑著,用那麼輕鬆寫意地態度對他分析朝中局勢,分析西北各國的優劣,推斷時局之後的那些推動者。他告訴俱駒,那幾個內奸應該是蔣家收買的,裡面也一定有江州王的手筆,所以他才會在被追殺之時還覷空擄了我走,以我為質,讓我父王不敢輕舉妄動。所以他建議我們不要直接回京,因為一路上肯定被人布下了重重陷阱,好將我們截住。所以他還說直接回西涼的路想必也被封死了。讓我們想辦法繞道潞州,再轉道甘州,進入西域,繞過西涼,想法子進入雲州或青州。」
俱駒花顏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對明殊說:「因為沒人會想到我們敢往潞州來,所以這條路相對而言反而是最安全的。我的失蹤一定會引動西涼與大盛局面的緊張,各地衙門和駐軍也不知誰可信,可信的也不知是否有力量保護住我,所以他對我們的建議是,投奔昭王殿下,或是慶平侯。我們走了一路,聽聞你被陛下派來領軍討逆,我就想著直接來投你,與投顧侯是一樣的。否則路途迢迢,以我們的腳程,不用等趕到雲州,天下已經大亂了。」
明殊沉默了許久,才嘆了一口氣:「那位夏侍衛,是個人才。」眼光犀利,推斷準確。
雲霓郡主也默然片刻,方接著說:「他傷在雙~腿,行走不便,而且受了很重的內傷,俱駒不肯拋下他自己走,於是他笑著拿了佩劍自刺胸膛……那一定很痛,可是他一直到咽氣,臉上都帶著笑。他說大丈夫當以大義為先,求仁得仁,百死無悔。」說著,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能說死就死,難道這世上就沒有他牽挂的人,就沒有人在牽挂著他嗎?父王倨守江東,乃是大盛境內最富庶之地。他是宗室王爺,世襲罔替,身份、地位、財富都有,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為什麼他會與蔣家聯手,引起烽火,讓百姓流離,使骨肉相殘?」
俱駒花顏輕輕搖了搖頭,發出低低的嘆息。這樣的感慨,他也有許多。自小出生於宗室,看見了不知多少兄弟鬩牆,骨肉橫戈的事。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為了至高的權勢,殺紅了眼,泯滅了人性,最後只剩孤家寡人,這人生還有何趣味可言?
「我知道他只是一時油蒙了心,並不是真的想要造反。」雲霓郡主輕聲道,「只要西涼太后見到活著的左敦王,想來便會平息怒火,作罷刀兵。只要邊境平穩,蔣家就算起事,也掀不起多少波瀾。當今皇上英明神武,治下太平,無隙可乘,想來父王便能冷靜下來,不再作死。」她抬起頭,目含期待,「而且我將他送離險境,帶他找到你們,是不是也算將功折罪?能幫我對阿昀哥哥說一聲,請他為我父王求個情,不求還能享原先的榮華尊位,只求留他性命,我們全家守個小小的莊園,衣食自足,做個閑散鄉紳,再也不涉朝政了,可好?」
明殊怔了,她沒想到雲霓郡主竟是做這樣的打算。若將來江州王知道自己的謀算毀在自己親生女兒手裡,也不知道會是個什麼心情。可正因為有郡主這樣坑爹的行為在,俱駒花顏才有機會安全找到潞州來,才避免了大盛與西涼眼瞅著不可避免的一戰,算起來不知救了多少條人命。
她於孝道是有虧的,但從大義上講,確實幫了大忙。
只是將來,即便皇上仁心寬赦了江州王,雲霓只怕再也回不得自己的家了。
明殊嘆了一口氣。她不知道雲霓的請求能不能得到皇上的認可,唯一能做的,便是護了他們周全,讓顧昀把人帶到雲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