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37天堂口(3)
李黎已從最初的驚嚇中平緩下來,懶懶地靠在座位上,並不接我遞過去的鈔票:「何必呢?我跟著你一塊兒開下去好了。」
我拿著鈔票的手抖,我狠命地把鈔票往李黎的方向一甩,李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走出車廂,用力把門摔上,來到峭壁沿上,掏出香煙點上猛吸一口。
峭壁齊刷刷地一排,大概有七八層樓高,像是人工水泥澆灌出來。底下是一片白花花的鹽鹼地,透出暗紅色的岩層。天色深藍,一隻鷹紋絲不動地停在空中。
我腿一軟,在峭壁沿上坐了下來。
陽光迎面直射過來,一個死寂的世界,除了石頭就是沙土。有人居住的地方只佔了地球表面三分之一,絕大多數為冰雪覆蓋,或是像這樣寸草不生的荒漠之地,而且,沙漠不斷地向人居處侵襲、蠶吞。有朝一日,我們將死無葬身之地。
生命又算什麼?一瞬間的事,你就從頭走到了底,然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用不了多久,你的老婆重新嫁人,你的人吁出一口長氣,也是順理成章地嫁人。你的兒子將你一點一點地遺忘。這世界全然當你不曾存在過。
有什麼意思呢?我們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從我們第一次學會用手掌拿東西后,我們就不斷地擢取,學位、職業、錢財,當然還有女色、美食、權柄、華屋、名車。一切多多益善。可是又有什麼用呢?沒有一件東西能帶走,彼岸就如眼前之景,荒涼、寒冷、沉寂、萬劫不復。
我把煙頭用力一彈,飄飄然地墮入深谷,無聲無息。如果是一輛汽車呢?動靜會大一點?從峭壁沿飛起,在空中畫出一個弧形,然後是幾秒鐘的靜止直到車頭或底部撞擊到灰白色的地面,瞬間,一蓬美麗的火焰升起,像好萊塢電影中那樣。火焰的大小和絢麗則取決於汽車油缸里有多少剩餘的汽油。我被安全帶固定在座位上,殘存的意識還能感到火焰在我眼前飛舞,皮膚卻已不覺灼痛,只要幾秒鐘,我就會離開這個臭皮囊,安安靜靜地和這片亘古的荒漠化為一體。
別跟我提天堂或地獄,任何對這個世界的複寫都令我討厭,我願相信人死如燈滅,相信被羽化的骨灰,相信被風吹散的輕煙。千萬不要在另一個時空里再重新來一遍,那不會使人厭倦至極嗎?
一群細小的蠅子在我臉前嗡嗡飛舞,拂走又飛回。在這種寸草不生的地方竟然有生命,而且是這麼低賤,執著的生命,拚命要你認知它們的存在。也許今晚太陽落山之後,在寒冷的荒漠上,這些長不過幾微米,重不如粉塵的蟲兒全部會死於非命。但是它們在下午金色的斜陽中盡地舞動著、嗡鳴著。
它們只活在當下。
我就是一隻被放大了的蟲子,一隻哭哭啼啼的蟲子,為自己短促輕飄的生命不耐煩了,來啊,這片荒漠無邊無際,無論多少蟲屍都不在話下。
我在一剎那驚覺到尋死的念頭是那麼可笑。
不知抽掉多少支煙,煙盒空了。我隨手把煙盒扔下空谷,渾身酸軟地站起身來去車上拿煙。一轉頭,看見李黎倚著車門凝望著我。
我們對視了好一陣,互相間看出太多的心思,曖昧又清晰,講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我疲倦地說:「上車吧,我剛才神經不正常。」
我掉過車頭,開出沙漠,重新回到十五號公路,太陽已經落在山脊上了,趕回舊金山要過半夜了。
我轉頭看看李黎,她臉色慘白,眼瞼浮腫,可憐巴巴地縮在座位上。我伸手一攬,她就朝我傾靠過來,把頭伏在我的肩上。
我一無所思地踩著油門,路標、電線杆、慢吞吞爬行的旅行車,全被我甩在後面。人生不也就如此,匆匆地趕路,趕去哪裡卻不知道。
我們在貝克斯菲爾德隨便吃了點東西,休息一陣又接著向北開去,我在晚餐時現隔壁桌上有幾個南美人不住地向我們打量,我們吃完出門時他們也跟了出來。我多留了個心眼,彎進加油站,加完油出站時看見一輛銹跡斑斑的美國車停在對街,那幾個南美人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