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四章 君向瀟湘(十二)
眼見著郡主哭,剩下的人不知是高興還是心酸。
小冬瓜也不開口了,急得團團轉,被司馬廷玉揪著后脖頸丟了出去——還是女婿想得周到,這個時候就不能打擾他們父女團聚。
景王看著扎進自己懷中哭得暢快的女兒,緩緩伸出手,一下一下輕撫著她頭頂。
良久后,隨著涕泣聲漸弱,女兒抬著頭亮給他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眼神中卻盛滿歡欣笑意。
景王這才清了清發乾的嗓子,對她道:「水。」
蕭扶光趕緊倒了杯水來,景王接連飲了兩杯,總算沒讓小冬瓜給渴死。
「我的阿扶吃了許多苦吧?」他道,「從今往後便不用再受委屈了。」
在父母跟前,兒女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只要是孩子,受了委屈便都想得到安撫。蕭扶光本就不是太矯情的孩子,可聽到這句,她依舊想哭。
景王雖說隔絕外界很有些日子,但昏迷中他聽小冬瓜嘮叨也能拼湊個七七八八來,知這一路她行得頗為艱難。且沒了他這座靠山,便是連一向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趙元直等人都反了水,實在令景王大為不悅。
景王倒也不急,倘若趙元直或戶部、刑部那一幫知道自己蘇醒,今夜怕是連覺都睡不著了——明知皇室子嗣凋零至此,他和先帝又俱是護短之人,光獻是他多次商議要當做繼承人培養,連皇帝都奈何不得,卻趁他病時反叛,那些人也實在留不得了。
說來
也快,不等景王想法子懲治,外間便來報說趙元直果真頂著寒風負荊登門,正在門頭下長跪不起。
「他喜歡跪便叫他跪著吧,孤要同郡主說些自己話。」景王雙手交疊搭在小腹上,涼涼地說。
再次屏退眾人,景王這才仔仔細細地將女兒再打量一番。
雖說看上去比之前削瘦些,可人瞧著卻是相當精神,尤其是眼神,清澈又堅定,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
「爹爹現今感覺如何了?還渴不渴?身上還有無不適之處?」蕭扶光真是怕了,她實在不想父親再有什麼閃失。
景王垂下眉眼,濃長的睫毛遮住其眼神,平添幾分溫柔。
「我夢見你娘了。」
景王是內秀之人,從前也極少會主動提起謝妃。他因謝妃死因真相而昏迷,如今卻能泰然說出這句話,不知是否是真的釋懷了。
「她的模樣還是和我遇到她的那年一樣美,卻比那時更加柔弱文靜。我倆中間隔著一條淺河,我要越過那條河去找她,她卻不讓我過河,所以我只能在岸邊看著她。我同她說,阿扶這幾年長大了,為什麼她總是不回來看看。她朝我笑,說她都看得到,還對我說謝。」景王平靜地述說著自己的夢境,平靜到他從來不曾在夢中歇斯底里過,「平心而論,我並不值得她感謝,我甚至對你娘和你都有愧。我從前便想要同你們道歉,但沒有機會,或者說,我將你娘與天下所有后
宅婦人歸為一種:那便是教養兒女是她們應該做的,出於身為母親的天性,她們也應會樂在其中。可後來我忙於公務,卻忘了她不僅是我的妻,她還是她自己。未嫁給我前她並非是普通后宅婦人,她是詩禮傳家的賢女,是高門淑女中的典範——未遇到她時,她應該是過得很好吧,但自從嫁給我之後,一顆心便全部放在我們父女身上。她甚至至死都不埋怨過我一句,縱然在夢中也向我道謝。你娘真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她一直身子不好,我總想著等我再走穩些,等你再長大些,能將所有的事交在你手上后再回來陪她。可我疏忽於保護你們母女,致她猝然而逝,這要我如何能釋懷呢?」
景王說罷又抬起臉,霧霾色的瞳仁內染上一層無措凄然。
父母有多好,沒有人比蕭扶光更加清楚。幼時她跟在母親身邊,盼著父親來同他們相聚,每次他回來都會先抱起撒嬌的自己,然而那雙眼睛卻總是越過她看向母親。晚間父親陪她放紙鳶,她玩得起勁兒了總會將人晾一邊,再回頭時看到父親已經不見了,紗窗上卻多了一抹互相依偎的親密身影。
愛既生憂生怖,同樣的,它也能滋養出一顆火熱赤誠的心。
所以年少的蕭扶光在面對宇文渡的追求時毫無顧慮地坦然接納了他,因為她也想像父母那樣有一個能完全屬於她自己的愛人;在面對宇文渡
的背叛時也能及時抽身而去,任你如何痛悔亦不回頭。既非我之過,那麼瞧上過別人這件事這並不會令她感到蒙羞。只要願意付出真心,遲早會遇到真正屬於自己的愛人。
蕭扶光握著父親的手,細細同他講述了同檀沐庭結怨的始末,始於遙遠的白龍珠城,中間夾雜了無數無辜的人的性命,其中不乏有她的母親,最後終結於檀沐庭最親近的人的手上。
講完之後,已經過了半個多時辰。
這半個時辰中景王只是靜靜地聽著,只在她說起白龍珠城曾下過的那道覓珠令時面上閃過一絲訝然之色。
待蕭扶光說罷后,他才輕輕點頭:「原來如此,原來是因為這個。」
蕭扶光見他一副早已瞭然的神色,忙問:「爹爹知道當年白龍珠城的事?」
景王頷首:「我不僅知道,且我知道的恐怕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多。」
蕭扶光一想,父親務政多年,周邊大國小城自然瞭若指掌。只是他為何會關注這樣一座海上小城呢?
景王又道:「其實這件事,與你皇祖有關。」
說罷,他便嘆了口氣。
不等蕭扶光再追問,他忽然問了一個問題:「在你心裡,你認為你皇祖是個怎樣的人?」
蕭扶光不知他問這個與白龍珠城有何聯繫,卻也如實答了:「皇祖素來疼我,在我心中,他自然是我最慈愛的祖父。可是大家都說,他平庸懦弱,遇到大事便拖,就連立儲都生生拖
到最後…還有金爵釵,藍夢生和阿九都說那是他賜給我的生辰禮,可是爹爹我不明白,既然他最看重您,最寵愛我,為何不早作決定呢?」
「你錯了,我從很久之前便告訴過你,你的祖父並非是無能,恰恰相反,他是最精明厲害的人物。他最厲害之處,在於他有自己的『道』。」景王道,「這一切還要從二十多年前他巡海時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