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五章 君向瀟湘(十三)
赤烏巡海年時久遠,具體在哪一年早已不可考,但景王還記得那時的他也才十幾歲,在朝中雖說還稚嫩得很,卻已展現出了與素來溫和的赤烏截然不同的執政風格。
赤烏見朝廷內外對大王頗為信服,便放心巡海,為期三月余。
第一次乘船的赤烏不僅吐得翻江倒海,白日里見海天一線,夜裡卻伸手不見五指,人好像只有在此時才能意識到自己不過蜉蝣螻蟻,便是連他這個皇帝也不例外。
四海將軍向皇帝傳授海上經驗,譬如平躺養神緩解舟暈之症、行船時蔬果異常珍貴、海產鮮美但不宜多食等。久而久之,赤烏便同他們親近些。
舟人水手也時常說些海上見聞,蛟龍鎮海、鮫人泣淚的情景雖未見過,但人人皆知東海以南卻有一座神秘的海上之城。
「陛下到時候便知道了。」人人都這樣說。
日夜行了月余之後,赤烏終於見到傳說中的白龍珠城。
隱去身份的皇帝剛上了岸,腳底有些站不住,而久候的人們聽說等來了一位大人物,早早備了八抬藤椅來迎接。
城中金果、椰子、阿薩陀這些在魏境從未見過的東西在白龍珠城隨處可見岸邊有曬得黢黑的精壯男子拖網收海貨,各種奇形怪狀的魚又讓他長了一番見識。然而更讓人驚訝的是,城內婦人尤其多,人人皆坦胸漏背,半佝僂著身子倚在沙土貝殼壘成的矮小房屋旁好奇地打量著將入城
的他們。
赤烏垂下眼去,心道此海城風俗與魏實在大相徑庭。然而也正是君子的這一閉目,使他未能發現女子們麻木中透著絕望的眼神,也便發生了後來的事。
白日城主叩拜過他,領略一遭海城風光之後,夜間下榻在城主準備的別苑之中。
將要休息時,韓敏在外間報說城主使女婢進獻南國特產龍涎熏香數支,可以活血益氣,於強身健體大有裨益。
赤烏平日也用過龍涎香,但海城的龍涎定然純正,於是便允了人進來。
點香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上著抹胸半臂,下著紗裙,圓臉杏眼,眼神天真純凈,皮膚雖黑,卻有別樣的恬靜。尤其那一雙眼睛,像極了罕見的黑色南珠。
她跪在榻前點香,赤烏命中無女,只有三個兒子,越看她越是歡喜。
他問小姑娘:「你多大了,家裡還有什麼人?」
小姑娘揚起臉,甜甜朝他一笑:「回大人的話,奴婢今年十二歲,無父無母,是城主大人收留奴婢,還給奴婢飯吃。」
「真是可憐。」赤烏又問,「或許你不高興,但我很想知道:你的父母是如何亡故的?是出海的原因嗎?」對於大海的恐懼,即便上了岸也深深刻在皇帝心中。
小姑娘笑了,雙頰漾出一對酒窩,牙齒潔白整齊。
「奴婢並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又怎知原因?」
赤烏一愣,還未等他琢磨透這句話的意思,小姑娘已經展開雙臂。
她的抹胸與紗裙已被丟在一邊,未發育完全的軀體乾瘦扁平,像白日岸邊被穿在網上晾曬的海魚。她伸出兩指在口中轉了兩圈兒,熟練地撥開自己的下體揉搓一會兒。
他驚駭不已,而她卻揚起那張依然純真的臉看向他,說:「大人,奴婢可以了,奴婢幫您寬衣。」
那隻濕潤晶亮的小手探向他的腰間的絲綢緞帶,動作是那樣老練,老練到須臾之間他寢衣大敞而開。
他欲揮手推開她,又怕傷了她。正是這一心軟,眼前可以做他女兒的小姑娘便低下頭去,點燃了真正的龍涎香。
「啪!」
小姑娘被這一巴掌扇在榻下,誠惶誠恐地伏在地上。
韓敏聞聲而來,見此場景亦是震驚。
而赤烏看著她那對瘦弱凸出的蝴蝶骨,抓起榻上的薄毯扔在她身上,漲紅的臉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個字來:「滾。」
小姑娘被帶走後,赤烏久久不能平復心情。韓敏看在眼中,出去了一趟,過了約摸兩刻才回來。
見皇帝未眠,韓敏才道:「陛下,這座城有蹊蹺。除卻白龍珠城,它還有一個名字。」
海上極樂窟。
白龍珠城種不出稻米青菜,百姓從出世起便食海產魚蝦,最後或因風疹、或食復、或積蟲、或嘔泄而亡。
岸上不缺海貨,也不缺南國水果,拿什麼來換?
食、色,性也。
白龍珠城的女子從此成了貨物,被夫婿父母拿去易來些稻黍青菜。日子一久,肚子再
次隆起,也不知是何人的種,若是男兒便又是一張嘴,隨便拋入海中;若是個女兒,養一養將來自有用處。
久而久之,便有了那樣一個名字。
至於白龍珠城原本的名字,並不為外人所在意。因時下達官貴人好金銀翡翠,並不愛南珠,一顆成色上好的拇指大的南珠頂多換來一人份的青菜,還不如家中妻女一刻鐘換幾斤米來得實惠。
那個皮膚黑黑的、眼睛像珍珠一樣的小姑娘便是這樣出世,她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誰,只知她每晚僅需在不同大人的身下待上一會兒,便能吃到粒粒分明的、沒有一絲海腥味兒的、能讓肚子里變得很舒服的香甜米飯。
這個事實令赤烏震驚,卻也在其意料之中。這世道便是如此,倘若魏非強國,若人無依靠,怕是也同白龍珠城與這小姑娘無差。
赤烏想起那個小姑娘漆黑透亮的珍珠似的眼睛,說不出的心疼。
他一夜未眠,思來想去召來城主。
城主點頭哈腰地來,聽聞他要帶那小姑娘離開時犯了難:「她啊…不太行,皇帝陛下不然再挑挑?我院中還有幾百個像她這般年紀的丫頭…」
「什麼不行?!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同朕說『不行』?!」赤烏氣得眼前發暈,執意要找到那小姑娘。
城主唯唯諾諾,最後才告知他,那小姑娘從他那裡出來后又去陪了另一位大人。那位大人是來自別國的富庶商人,但,有些
不同尋常的癖好。
赤烏最後找到她時,她的身上還裹著他丟下的毯子。
她那雙黑珍珠似的眼睛黯淡無光,毯子下的身軀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整個人像是白日里被丟在岸邊的客死陸地的海魚——乾癟,殘破,腥臭。
這一次,他還未上船便吐得昏天暗地。
他有位梟雄豪傑的父親,他的母親是鬱郁深宮的公主,父親為了母親反叛登極,從此後宮便只有母親一人。他雖是個懦弱的皇帝,卻從未見過父親欺凌弱小,又何況是十二歲的小姑娘?他有三個兒子,華品瑜從前便說他命中無女,如今來了白龍珠城,糾結一夜后終於決定還是將她帶回去,最後卻如華品瑜所言,他果然是命中無女?
魏天子盛怒之下刀斬數人,白龍珠城也因此換了新城主。
回到帝京之後,赤烏依舊鬱鬱寡歡,數日未理政事。在景王不斷追問之下,中貴人韓敏不得已道出了實情。
比起心軟良善的父親,景王顯然要理性得多。
「那姑娘的確十分可憐,但請父皇切記,您非白龍珠城之君,卻是我大魏子民君父,牽君一發或動國體。若您繼續這般鬱悒下去,大魏也遲早會是第二個白龍珠城。」景王為了震懾他,故意將後果說得很嚴重,見赤烏果然提起了精神,又繼續道,「兒臣也覺得白龍珠城女子可憐,但眼下政事逼人,不妨先將國庫吃緊一事解決,至於白龍珠城
…徐徐圖之您看可好?」
赤烏點點頭:「也罷,也罷。白龍珠城…那便日後再議吧。」
皇帝終於肯用膳,韓敏也很是高興。可吃飽之後的皇帝又發起愁來——因為國庫實在是窮,窮得近兩年來連內廷都過得緊巴巴的,再這般下去,不僅他要減餐,恐怕官員的冰炭都摳不出來了。
大王蕭霧東肖似其祖父,心思縝密,謀略勝人,是下一任君主的不二之選。他不立儲,是因局勢尚未安定,唯恐生出變數連累了優秀的長子,只能將政務慢慢下放,這樣若有什麼大事父子間也好一起商量。
而如今的他既想穩定眼下,又為白龍珠城心痛。
有沒有一個萬全之法,既能解救眼前之急,又能救白龍珠城於水火之中?
於是,事事同長子商議的他,第一次沒有知會長子。
他打起一口鍋,背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