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六章 君向瀟湘(十四)
「從那時起朝中便傳,父皇好珍寶,尤愛白龍珠城所產南珠。為投君主所好,便有人開始採購南珠,也正是從那時起,南珠價格飛漲,短短三年便一斛千兩。只是他也有心結,那便是不喜黑色南珠。我那時尚還不懂,內廷都連年縮減開支,為何在這種節骨眼上他要做那種事,但離奇的是,從那之後似乎就過得寬裕些。那些年實在難,他從哪裡弄來的銀子?我覺得其中有蹊蹺,去查戶部,那時戶部還是周尚書當家,他不交暗賬,所以我查不出任何端倪。直至十一年秋闈時,發現各地送來的名單上有不少竟是進獻過珍寶南珠的大賈之後,我方知他做了什麼。」景王偏頭看向她,「若換做是你,應當會對他很失望吧?多少人寒窗苦讀不過是為科考翻身,可是他做了什麼?我猜你知道此事時也定會被他傷透了心,但你仔細想,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蕭扶光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赤烏統共做了二十八年皇帝,他可能不知道嗎?他什麼都知道,卻默許了。她的確失望過,不敢相信從來顧大局的那樣一個人竟然會允許下面的人拿春秋闈做交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以需求南珠為誘餌,使世人大量購入白龍珠城所產南珠,短期內南珠價格飛漲,如此一來白龍珠城的女子便不必以身易食。同時金銀珠寶又可換春秋闈入場,雖說價格高昂,但民間絕對不缺富庶之人,譬如真正的檀沐庭。
原來先帝奢侈成性的真相竟是如此,怪不得他衣行從簡,卻酷愛珠寶。原來這樣矛盾的他,那般處境之下還想要拯救白龍珠城。
「我該去質問他嗎?我不該,因為除了增加賦稅,實在沒有其它辦法能解當下之急。且秋闈之後還有春闈,春闈后還有殿試,一個能上得太極殿的人,一路打點下來幾萬兩遠遠不夠,由此可見,他真的解決了難題。可這般做必有後患,所以彰德府的事爆出來后,我並不覺得意外。」
似乎是感覺有些冷,景王蜷了下手指。蕭扶光忙將他的手掖進被子里,又起身打算關窗戶,可聽了景王說起先帝和白龍珠城的羈絆,內心依然處在震撼餘波當中,恰好窗邊被一塊緞布夾住,一時竟合不攏了。
景王說不必:「躺久了,通通風。」
蕭扶光這才回到他身邊,問:「真如您所說這樣,您知道這些事也定在他的預料之中。」
「的確如此。但那時我羽翼未豐,既要習政,還要同那些大臣鬥法。我心裡知道,卻不能問,不能說。日子一久,見的事多了,便也明白他的苦心。」景王繼續道,「彰德府的案子一出,我就知道這件事不久后就要大白天下。我做了最壞的準備,卻不料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說到此處,他又抬起頭,仔仔細細地看了她一遍,「我的女兒,真的是長大了,竟能解決你皇祖和我都不曾解決過的難題。」
蕭扶光自然不敢一人居功:「我想著檀沐庭必死,他又是買進春秋闈的人之一。廩生們已經來了帝京,恰巧廷玉當時便是用另一個人的身份跟著檀沐庭,這才能將他們一起拉下馬。而今百姓也算是年年有餘,稅收穩定,國力日強,我們不必再依賴皇祖的法子去斂財。所以我想,不如就讓此事與檀沐庭的案子一起了結,不要再繼續鬧大,以免朝廷動蕩難安。」
景王頷首:「雖說時機不錯,可若是你不學無術,自然也想不到將這幾件事聯繫在一起。快刀斬亂麻有時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我還有一事不明,是關於金爵釵。」蕭扶光又說,「許多人說,金爵釵是皇祖為藍夢生的父親所造,可檀沐庭與藍夢生都說,金爵釵是皇祖要賜給我做生辰禮的。既然金爵釵是我的,為何外間會有那般傳言?」
景王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金爵釵…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支頭頂戴的花樣罷了,你不要想那樣多。」
「可我咽不下這口氣。」蕭扶光攥緊了拳頭,眉心都擰在一起,「皇祖有心救白龍珠城,有心為天下,為何他卻疏忽立儲這樣大的事?您總說他做什麼事都有自己的緣由,那您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什麼緣由?」
景王慢慢闔上了雙眼。
「從前,我也想不通他為何不立儲,明明大事小事都要與我商議,為了護著我,不讓我沾上污泥,南珠的事也要避著我,為何偏就立了老二呢?所以我認定是老二逼死了他。但隨著這幾年過去,近年來沉澱下來后我卻發現一件事,那便是我看似委屈,實則大權在握,比老二順遂許多,尤其在彰德府一案后,所有人都在指責老二、指責先帝,卻從無一人指責我。」景王閉著的雙眼忽然睜開,眼底是一片清明,「由此我便明白,你皇祖其實早已算到每一步——他算到人心不足,白龍珠城人將能溫飽,還會得寸進尺大肆搜刮南珠獻主;算到自己君德有損,春秋闈終有一日會成隱患;算到久不立儲,必有人生出異心;算到我羽翼漸豐,沒有人能輕易掣肘我。」
「所以,他不立儲,是想多扛些年頭,這樣即便有一日買賣春秋闈的事被發現,也是他的罪責,不會連累到您?而那時您也將一手遮天,不論誰生出異心,都不會影響到您攝政?」蕭扶光漸漸明白過來,既喜又痛道,「您總說皇祖聰明,原來他竟是這樣想的!從頭到尾,他看好的一直是您對不對?」
蕭扶光既高興又心酸,在房中踱步片刻后又回頭:「金爵釵蓮花上的南珠是從來自白龍珠城的極品南珠,可金爵釵是後來重鑄,有些人聽到風聲,便更覺白龍珠城南珠事關大魏王儲,由此南珠價格便更加昂貴,對我朝和白龍珠城只會更加有利。可皇祖從開始便知道他做得並不對,做了能解決當務之急,也能救白龍珠城一時,卻要愧對多少讀書人;不做的話國庫吃緊,只能增稅,但如此一來會為百姓增負…所以,金爵釵上面綴了朵業火蓮,他認為無論如何做,自己都是在造業?」
景王終於笑了:「我想了多少年才明白,你卻比我早得多。看來我們阿扶也是通透之人。」
中貴人韓敏,赤烏二十八年最後一日在太極殿外,靜靜地聽著君主同兗王爭執,卻只是輕輕捂住了小郡王蕭寰的耳朵,隨後閉上雙眼。多年後從太極陣中被蕭扶光救出,卻在小冬瓜夜裡獨自見他時殷切交代:「你同郡主說:先帝是赤誠之人,他從不騙人。」
從來沒有傳聞中的「擲釵為儲」,金爵釵也沒有任何特殊含義,它應勢而生,是一件由赤烏精心打造並以慶賀生辰的名義交給景王之女的特殊禮物。儲君從開始到最後,合適的人選有且僅有一人,那便是金爵釵主的父親——景王蕭霧東。
赤烏從來沒有騙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