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4陪我到時光盡頭(3)
從宏都拉斯一路到墨西哥是我此生最為消沉的日子,全然沒有心思遊山玩水,吃不好還是小事,主要是心境壞透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現在真的是有家回不得了,孤魂野鬼一個。還沒有踏上美國土地,身心都已經在抗拒了。好像那裡不是一片人人嚮往的樂土,而是一隻血盆大口的猛獸,虎視眈眈地等我自己送上門去,然後把我一口吞下。當初真是昏了頭,也不知美國好在什麼地方,聽了歪嘴的餿主意,急匆匆地就奔著來了。現在可好,不但花錢買罪受,還弄成個進退兩難的局面。
我們坐著老掉牙的巴士從南到北穿過墨西哥,天熱得要死,公路上塵土滿天。這個國家就像一部老電影,從頭到尾灰濛濛的,荒涼的鄉村,低矮的泥舍貼在地上。城市又大又破舊,老式的有軌電車穿過臭烘烘的貧民窟,到處都是乞丐,大批破衣爛衫的窮人,一群群地聚在街角等活兒干,賺幾個糊口的小錢。帶團的說讓我們開開眼界,特地帶我們去有錢人在海邊的觀光區,一幢幢洋房小樓,紅色的瓦,雪白的圍牆,草坪上鮮花盛開,像是另一個世界。在觀光區,我第一次面對面地看到金頭的美國人,花襯衫,大幅的墨鏡,攤手攤腳地坐在遮陽傘下,啜飲著冰凍啤酒,坐在餐館里享受牛排龍蝦,由畢恭畢敬的墨西哥人侍候著。美國人男男女女臉上都寫著天生高人一等,舉手投足間驕橫都溢了出來。連笑起來都跟別人不同,一種自信又藐視一切的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和粉紅色的牙垠。我第一眼看見他們,就有又羨慕又痛恨的矛盾感覺。
最後到了美國與墨西哥邊境上的提旺那住了下來,蛇頭是個越南華僑,姓潘,我們叫他潘頭,在柬埔寨打過仗,人黑瘦精明,在這條線上跑了很多年。他說近來美國對邊境偷渡防得很緊,以前能夠進入的通道都修起了高高的圍牆,有巡邏隊把守。我們有兩個選擇:一是等,也許過一陣子,邊境防備會鬆動點;二是繞道從荒無人跡的深山野嶺摸進去,再長途跋涉到鳳凰城等大城市。這種行程要自帶乾糧和食水,見山爬山,遇水游水;艱苦、勞累不說,還有酷熱、脫水、毒蛇、迷路等著你,每次都有人死在途中。潘頭說:「我收了你們的錢,就要保證你們活著進美國,去送命可就太不值得了。」
沒辦法,只有等了。
等得人百無聊賴,等得人心焦氣躁,等得人只想鬧事尋釁。
提旺那是個離聖地亞哥一百英里的邊境城市。聖地亞哥是個軍港,一到周末,大群的水兵就會換上便裝來提旺那尋歡作樂,進出邊境的關卡前車輛排起長隊,提旺那的集市餐館燈火通明,酒吧里人滿為患。如果是假節日,車輛更是像蝗蟲一樣,在關卡前的十號公路上擠得水泄不通,寸步難行。
我和臧建明閑得無聊,逛遍了提旺那的大街小巷,在豪華的餐館後門有飢餓的漢子在垃圾桶里翻揀殘羹剩飯;骯髒精瘦的男孩子在窄窄的街道上踢足球;在脫衣舞酒吧的表演間歇中,舞女匆匆忙忙地喂沒斷奶的孩子;狗在巷子里嚎叫,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在路邊的破房子里出賣自己;毒品販子在昏暗的街頭向遊客兜售大麻和可卡因;而髒兮兮的半大孩子光著腳,擠在等候過關的汽車長龍邊為駕車人擦洗擋風玻璃,賺取二毛五分錢的美金。
走半個小時就能到邊境。關卡那邊,就是被人喻為天堂的美國土地,遍地鈔票,彎腰就能撿個金元寶。所以人人都像蒼蠅叮臭肉似的往這兒擠。
關卡像個大唧筒,汽車洪流井然有序,一吞一吐,一進一出。
關卡上的官員看起來忙昏了頭,大部分車輛過關時他們只是匆匆一瞥,連腰都不彎一下就揮手放行。在上萬輛汽車排出的廢氣中,官員們臉上寫滿了疲倦、漠然、漫不經心……
突然,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一閃,我一下怔住了,想了想,拔腳就往回跑。
找到潘頭談了我的設想,他拚命搖頭:「你太異想天開了,邊境這麼容易闖?美國警察都是吃素的?
「我當然知道美國警察所受的訓練是最全面的,裝備是世界上最精良的;但是,俗話說『百密總有一疏』。這事聽起來玄,其實非常現實可行。你我都打過仗,知道什麼叫見縫插針,知道什麼是出其不意,而且這種出其不意只能來上一次,如果別人也想到這個點子,那我們就沒有機會了,還得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