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花腔(1)
每天都有人頭變白
胡安死去當晚,冰瑩哭昏了幾次,眼珠(泡)腫得像兩個水蜜桃。***葛任同志找我談話,讓我帶著冰瑩母女馬上離開蘇區。他說,左傾路線越來越佔上風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我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許多人都知道我和他在日本時與陳獨秀有過交往,對我們不大放心。小姐,我前面說了,在日本時,陳獨秀曾多次到過川田家裡,和我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我怎麼能想到,現在這竟成了我們的歷史問題。我非常感謝葛任的提醒。多年之後,我之所以想方設法要放走葛任,就是考慮到他那時對我的救命之恩。,你說對了小姐,當時我若是不走,指不定會成為左傾路線的刀下鬼。所以,現在提起此事,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左傾路線害死人,我們既要反左,又要反右,但主要是反左。
談話地點是枋口小學後面的鳳凰谷,四周很靜,偶爾能聽到一聲狗叫。我問,有沒有查出那個開槍者。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催我快走,越快越好。他讓我看在昔日的分,能夠把冰莖母女送到天津。說里有兩個牧師,一個叫畢爾,一個叫埃利斯,他們會幫助照料冰莖母女的。我問他怎麼辦,他說他雖然名叫葛任,聽上去和\"個人\"諧音,但他的命運不能由個人做主。然後,他告訴我,他會派阿慶護送我們走出蘇區。
重新回到他的住處時,冰瑩巳經醒過來了。她要去一個叫西官莊的村子接女兒。因為她一直在演戲,也因為葛任有肺病,容易傳染,她把女兒放在西官莊的一個老鄉家裡。葛任講,他已經派阿慶去接了,一會兒就接來了,還是先準備行李吧。我們等啊等,怎麼也等不到阿慶。士!到了後半夜,他終於回來了,滿臉是血,腿也瘸了。他說,他在西官莊見到了蠶豆,可是帶不回來。葛任問為什麼?阿慶說,老鄉擔心他是騙子,專門騙小孩的,死活不願交給他,還放狗咬了他一下。葛任問他何故臉上也掛了彩,他說路上遇到一群饑民,挨了一頓揍,馬也受了傷。後來得知他是一名紅軍,才放了他一馬。冰瑩又要昏過去了。葛任一直在安慰她,說保證將蠶豆送到天津。冰瑩對葛任說,能不能找翟秋白商量一下。葛任說,秋白也是自身難保,我們別給他添亂了。就在我們正說話的時候,田汗把通行證送來了。,從這件事上看,他跟葛任的友誼確實不一般。通行證就是救命稻草,要是沒有它,想走出蘇區那簡直是白日做夢。田汗這時才說了實話,告訴我們紅軍真的要轉移了,轉移之前,會進行清洗。你不懂什麼叫清洗?清洗就是肅反,肅清反革命,所有的人都要過過篩子,有疑點的都要清理出革命隊伍。
我們終於出了,因為走得急,我連自己的相好都沒有帶。走的還是和胡安來時的路線,只是已經物是人非了。我不斷地想著胡安的死。腦子裡槍聲一直在響,就像點著一掛鞭炮。命運真是難以捉摸,不久前,是胡安把我帶到了蘇區,現在我卻要帶著他的女兒逃離蘇區。他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該做何感想。當時,我們跑啊跑,晝伏夜出,終於到了大埔。前面說了,大埔是個重要的交通站。可到了大埔,原來的交通員卻一個都不見了。沒辦法,我只好把冰瑩交給了當地的一個老鄉。當然,我給了他不少錢。假錢?哈哈哈,你真是個機靈鬼。沒錯,確實是假錢。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阿慶問我下一步該怎麼辦?我說,我得再回去一趟。他說為什麼?我說,我的相好還留在蘇區呢。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就這樣一拍屁股走了,也太對不起人家了。我要他們在這裡等我,等我把那個相好接出來,再一起繞道香港去天津。他說他願意和我一起去。我去徵求冰瑩的意見,告訴她,我返回去之後可以把蠶豆帶出來。冰瑩說。她真是個好女人,反覆交代我,一定要小心再小心,還說,她時刻為我祈禱。可是,我沒有想到,我和阿慶剛離開大埔,就被敵人逮住了。
小姐,剛被俘的時候,我並沒有投降。我還是撐了幾天的。他們說,你們的政權馬上就要吹燈拔蠟了,你們不是鼓吹暴力革命嗎?這就是暴力革命,暴力革命是不可避免的,我們馬上就要進攻蘇區了。我當然不同意他們的觀點,就用列寧的《國家與革命》與他們爭辯。我說,人民,列寧說了,馬克思和恩格斯關於暴力革命不可避免的學說,是針對資產階級國家說的。資產階級國家由無產階級國家代替,不能通過自行消亡,根據一般規律,只能通過暴力革命。而無產階級國家的消滅,只能通過自行消亡。他們知道馬克思,但不知道恩格斯。我給他們解釋了好半天,臨了,他們突然給了我一個耳光。說,說來說去,恩格斯還不是工廠主的兒子,屬於資產階級。那一耳光打得我七竅生煙。後來,又撐了幾天,我就撐不住了。不投降不行啊。有人說,我這個人一輩子都在不停地投降,還說我見了女人就磕頭。小姐,我給你磕頭了嗎?沒有嘛。還有人說我是天生的叛徒。笑話!用叛徒這個套子就能把我套起來了?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哉!誅儒又怎能為巨人做好鎧甲呢?聽他們那麼一講,我好像毫無信仰似的。謬也!我是有信仰的,我的信仰就是希望國家強盛,早日實現現代化。可是,要強盛,要實現現代化,先得穩定,穩定壓倒一切。你知道,我是學法律出身,講求秩序和以法治國。沒有安定團結,什麼事都幹不成。你說奇怪不奇怪,當初那幫人也是這麼給我耍花腔的。別說,還真把我說動了,後來我就投降了。這是大氣候和小氣候決定的,也怨不得我本人。其實,人們每天都在投降,就像每天都有人頭變白。後來,每當有人在我面前嘰嘰喳喳,說東道西,我就會想起魯迅的那句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