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好(1)
書房內沒掌燈,此時深夜,漆黑一片。
雲淺月在門口站了片刻,才隱約看清軟榻上熟悉的人影。她並沒有立即走過去,而是走到桌前,用那隻完好的手臂拿起桌子上的火摺子,點上了燈。
掌上燈后,書房瞬間明亮。
雲淺月回身,就見容景半支著身子靠在軟榻上,和衣而卧。月牙白錦袍胸前一片血跡,袍角處有細微的褶皺,眉目低垂,似是睡著了,整個人靜得如書房的一幅畫。
她心下一疼,容景是何等潔凈的人?他從來不會讓自己沾染半絲污垢,哪怕衣袍上沾染了污垢,他也會立即換下。從來都是玉質凈潔,不染纖塵,何曾見過他這副樣子?
她伸手捂住心口,只覺心口痛得厲害,一時間怔怔地看著他。
她從來自認做事情不後悔,只要遵從本心而為,就不准許自己後悔,可是這一刻,看到他這副樣子,她不知道自己心口的疼是不是悔。
昨日響午,到今日深夜,他就是這樣在書房待著的?
她唇瓣抿緊,恨自己喝了葯之後竟然被藥效拿住睡了過去,竟然給了他時間讓他消氣,竟然將他自己扔在這裡,竟然沒早一些時候過來。
不知不覺,眼淚簌簌而落。
心中疼痛難忍,眼中酸澀難忍,眼淚迷濛的眼角,噼里啪啦落地,砸在地面上。
書房中的地面是玉石專鋪就,眼淚落在上面,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響。
雲淺月邁步不前,只覺得從來未曾這麼難受,一時間所有的情緒湧來,她眼淚無論如何也收不住,而且不想收住。
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過了片刻,軟榻上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容景低啞的聲音響起,「雲淺月,誰准你在這裡哭的?」
雲淺月聽見他說話,想極力看清,眼前卻被淚水蒙住,如何也看不清他。
「過來!」容景對她伸出手。
雲淺月想邁步,但是腳下卻有千鈞,似乎無論她怎麼用力,也抬不動腳。
「別告訴我你連路也不會走了。」容景支著額頭看著她。
雲淺月伸手去抹眼淚,這一刻,她早已經忘了自己受傷,不由自主地將受傷的那隻手臂抬起。
「別動!」容景低喝了一句。
雲淺月手臂一頓,淚眼蒙蒙地看著他。
容景支著的身子坐起,下了軟榻,抬步走到她面前,盯著她看了片刻,抬起手,將她眼角的淚抹掉,又拿掉她抬起的那隻胳膊,之後,對她道:「都言美人淚梨花帶雨,我見堪憐。可是到你這裡,看著真丑。」
雲淺月眼角酸澀地看著容景近在咫尺的臉。
容景對她嫌惡地皺眉,「不好好在房中歇著,跑來這裡做什麼?」
雲淺月的淚再度滾落。
容景看著她眼淚說來就來,無奈地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別哭了!我又沒怎麼樣你。」
雲淺月再也忍不住,伸手去抱他的腰。
容景快一步攔住她那隻受傷的手臂,惱怒地道:「雲淺月,你將我的話當耳旁風是不是?我不是不讓你動嗎?」
雲淺月用那隻完好的手臂摟住他的腰身,無聲的淚水此時哭出聲,一邊哭一邊道:「容景,你混蛋……」
容景怔了一下。
「你覺得我做錯了的話,你可以打我,可以罵我,可以和我分房,可以怎樣對我都行,憑什麼你自己折騰自己?」雲淺月一邊哭,一邊伸手捶他手臂,當然,落手極輕。
淚水打濕了錦袍,如今已經初春,春裳比冬日裡穿得薄了一些,很快透過衣服,肌膚感覺一片濕意。容景的心驀然一疼。
「我就沒有做錯,難道真讓他一輩子成為我的魔障?我才不要,救了他就救了他,我受傷了就受傷了。你折騰自己做什麼?不滿的話,惱怒的話,生氣的話,你沖我來啊,你沖我發脾氣不會嗎?憑什麼你折磨自己?」雲淺月說著便惱起來,心中升起一股執拗勁,手下的力道用力了些。
容景從來沒見她這麼在自己面前哭得稀里嘩啦,一副小女兒的樣子,他頓時心疼不已,一時間手足無措,聲音也不禁放柔了,有些慌,「你別哭了,是我不對……」
「就是你不對!」雲淺月眼淚全數不顧忌地往他身上蹭,反正這件錦袍也毀了,她也不管不顧了,不顧及將它毀個徹底。
「是,是我不對。別哭了!」容景伸手輕輕拍著她。
「你為什麼不說是我不對?」雲淺月見他軟口,讓著她,心下更疼。
「你沒有不對,是我不對。」容景搖頭,低聲道:「我不該太自信,不該認為你在我面前,有我護著你,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以至於眼睜睜地看著你受傷。」
「當時你距離我遠,如何能怪你?」雲淺月吸著鼻子道。
「怪我的,我防範夜輕染,但還是低估了夜輕染。」容景臉色微暗。
雲淺月不再說話,她何嘗不是低估了夜輕染,哪裡料到夜輕染會問她死活由她決定。
「別哭了!哭傷了身子,我得用多少時間多少好葯才能給你補回來。」容景伸手推她。
雲淺月固執地在他懷裡不出來,哭得太狠了,一時間受不住,哽咽地嘟囔,「我就哭。是你惹我哭的,這麼疼的傷口我都沒哭,如今怪你。」
「好,怪我!我向你賠禮了,別哭了。」容景無奈嘆息。
雲淺月用了好一陣才止住了哭,埋在容景懷裡依然不出來。
容景見她終於不哭了,心下鬆了一口氣,感慨道:「雲淺月,以後你若是想要誰死,不用刀劍,你就對著他哭,他一準就會忍不住自殺。」
雲淺月伸手捶了他一下,一把推開他,惱道:「看來你好得很,還有心思和我開玩笑。」
容景輕笑,配合她後退了一步,「只要你不哭,我就好得很。」
雲淺月紅著眼睛瞪著他,「我沒哭的時候,你將我扔在房裡,你自己在這裡飯也不吃,水也不喝,折磨自己,哪裡好了?」
容景伸手揉揉額頭,低聲道:「每次弦歌和隱衛犯了錯誤,我都將他們關進了思過堂幾日。如今我在書房裡,不過短短時間而已,哪裡叫做折磨?」
「是嗎?為什麼我看著你像是在折磨自己?」雲淺月看著他,「你又沒犯錯誤。」
容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上,皺了皺眉,搖搖頭,失笑道:「我這算什麼折磨,不算的。」話落,他又道:「我明知葉倩的部署,卻低估了夜輕染,就是犯了錯。讓你受傷,就是該罰的。」
雲淺月難受地看著他,「這怎麼能關你的事情?是我……」
容景伸手捂住她的嘴,低聲道:「你沒有做錯,我是怪自己而已,我低估他,才讓你受傷。我不希望你因我,卻覺得自己做錯了,你沒有做錯,那樣的情形下,我寧可你救他,也不想你因此一生忘不掉他。我不希望我的女人嫁給我之後,便因為顧忌我,而變得不是你自己了。我說過,我會給你撐起一片天空,你想如何,便如何,肆意而活。」
雲淺月眨眨有些酸的眼睛,拿開容景的手,低聲道:「容景,你幹嘛這麼好?」
容景看著她,溫柔地道:「別再哭,我受不住的。」
「你這麼好,對比的我如此差……」雲淺月看著他。
容景再度捂住她的嘴,板起臉道:「不準這麼說自己,你很好。」
雲淺月又拿掉葉倩的手,「葉倩說我……」
「那個女人,你聽她胡說做什麼?」容景不滿地看著她,「你以前不是從來不在意別人看法?怎麼如今到是聽了她的話?」話落,他抱住雲淺月,柔聲道:「雲淺月,我不求你別的,只求你好好的待在我身邊,在我眼裡,你的什麼都是好的,你不準說自己不好,誰也不能說你不好。我的女人,我自小就選中的女人,我費盡心思謀了十年才娶進門的女人,如何會不好?」
雲淺月聽著他的話,破涕而笑,「有你這樣誇我的嗎?我本來就毛病一大堆。」
「你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有靈有性。天下女子,再也找不到另外一個雲淺月,你如何會不好了?」容景摸著她的頭髮,感覺懷中的嬌軟,低聲溫柔地道:「是我不夠好,多少人與我搶奪你,我需要多好才能護住你不被別人搶去?」
「你已經很好了。」雲淺月感覺他濃濃的感情,心又疼起來。
容景笑看著她,「我在給你開的藥方里放了一味催眠的藥物,本來計算劑量應該讓你睡一夜,定是青裳減少了催眠的藥效才讓你半夜醒了。」
雲淺月推開他,「我說怎麼那麼困呢,喝了葯眼皮就支撐不住睡著了。」
「她惹了你哭,讓她去思過堂。」容景道。
雲淺月瞪了他一眼,「不準!這哪裡怪她,你憑什麼讓我睡覺而在這裡折騰自己?」話落,她又道:「她不減少劑量,葉倩和雲暮寒、西延玥來告辭,我也會醒的。」
容景聞言面色沉鬱,「那幾個人……這回才是真的讓他們看了好戲了……」
雲淺月伸手拉住他的手,「走吧!回去換衣服沐浴,看看你的樣子,再在這裡待下去,榮王府的人都該不認識你了。」
容景伸手揉揉額頭,皺眉道:「從來沒如此糟糕過……」
「原來你知道自己糟糕啊!」雲淺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拿定主意,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黑臉也好,白臉也好,她都要第一時間就抱住他,膩在他身邊,不讓他折騰自己。
人總要學著成長,她不會愛人,要慢慢學著會。總有一日,她可以做到是一個好妻子。
書房門打開,二人牽手出來。弦歌面色激動,連腰間的劍都發出歡喜的鳴吟聲。
雲淺月看了弦歌一眼,那歡喜的神色如此顯而易見,讓她深刻地覺得,容景不是折磨自己,是在折磨她和他身邊的人。更是打定主意,以後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在這樣折磨。
容景看了弦歌一眼,沒說話。
雲淺月對弦歌道:「你守了他半日又半夜,趕緊吃些東西,下去休息吧!」
「是,世子妃!」弦歌答得爽脆。只要世子好了,讓他做什麼都行。
二人回到房間,風燼已經不再了。雲淺月問向青裳,「風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