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磨劍
阿飛不記得自己是從多會開始記事的。
或許是幾個月時,或許是一歲時,或許是兩歲時。
當襁褓中的嬰兒,能認得人臉時,阿飛記住的第一張臉,不是娘親,而是翠兒姐。
那時的翠兒姐,也才十一二歲,還是個含苞待放的小女孩。
女孩每天都會抱著嬰兒。
有時會沖嬰兒扮鬼臉,有時會不厭其煩搖著撥浪鼓。
嬰兒咯咯笑了,女孩便會跟著笑。
「咔嚓~」
烏雲滾滾,雷林肆虐。
天上的河往下落。
砸的瓦片噼里啪啦作響。
「小燕子、吱吱吱。面對房主竊細語。」
少年緩緩站起身來。
緊了緊懷中包著翠兒姐頭骨的綠裳。
風雨中,少年單薄的身子,突然搖搖晃晃,彷彿喝醉了一樣。
少年感覺身前憑空出現兩隻無形的大手。
一隻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幾欲窒息。
一隻手,狠狠攥住他的心臟,一種令人不可承受的痛。
雙臂發力。
少年好似要將那件濕漉漉的紅綠衣裳,那顆白森森的頭骨,兩根腿骨,揉進胸膛里。
「翠兒姐,咱們回家。」
天光晦暗,暴雨傾盆。
少年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
「小燕子、吱吱吱。
面對房主竊細語:
不吃你穀子。
不吃你糜子。
在你房檐下抱一窩兒子。」
風聲雨聲,將少年哼唱聲刮的支離破碎。
這是少年很小很小的時候,經常聽的一首童謠。
那時,尚是嬰兒的少年只要哭鬧,或是睡不著,翠兒姐便會輕輕哼唱。
每次聽到姐姐的童謠,少年便會心安。
那種發自心靈的安全感,是娘親不曾給予的。
「小燕子、吱吱吱。
面對房主……竊……竊細語……」
少年的聲音,忽然哽咽不清。
這場暴雨,應該是自己的眼淚所化。
少年這樣覺得。
之所以如此傷心。
是因為此生,再也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
雨一直下。
小巷深處。
燈火如豆。
投射在牆壁上、巨大頭骨的影子,隨著燭火,微微搖曳。
少年正在洗衣裳。
「嘩啦啦~」
衣裳一擰,血水嘩嘩,落入盛滿深紅的銅盆中。
將翠兒姐的綠裳洗乾淨后。
少年拿來一塊巾布,借著燭光,細細將頭骨與兩根腿骨上的雨水,擦拭乾凈。
最後,少年取來小板凳和磨石,坐在屋檐下,開始磨劍。
磨那柄銹跡斑斑的鐵劍。
今夜,少年要殺人!
……
「咔~咔~咔!」
磨劍聲聲,刺入風雨深處。
隨著時間推移,塊塊銹跡脫落。
少年臉色蒼涼如雪,一手按著劍身,一手緊握劍柄。
一下一下,不斷重複著。
也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
裹滿銹跡的鐵劍,終是落盡鉛華。
修長筆直的劍身,清如秋水,閃爍森森寒芒。
少年起身,走進屋裡。
看著桌上頭骨,柔聲道:「翠兒姐,別怕,我這就讓離山哥去陪你。」
握緊鐵劍,少年出了屋。
踩著軟爛的黃泥,走出自家院子。
隨即咣當一聲,踹開隔壁院門。
少年也不知那個男人是不是在家睡覺。
無所謂。
反正不管在哪,他都死定了!
進入院子,來到正屋前。
少年輕輕推開屋門。
嘎吱聲中,木門開了一條縫。
一股濃烈酒味撲面而來。
屋內雖說昏暗,但少年一眼就看到那個抱著酒罈,躺在床上熟睡的男人。
少年手一松。
鐵劍落下。
輕鬆插入地里。
「鍾離山,你不配死在劍下!」
輕語聲中,少年走向雜物間。
很快,提著一柄斧頭回來。
推門進入屋內。
悄無聲息走到床邊。
看著酣睡正香的男人。
少年高高舉起斧頭。
瞄準男人膝蓋處,狠狠一斧頭落下。
而今的少年,已是七品境的巔峰武夫,輕鬆便可舉起千斤巨石。
全力一斧頭下去。
咔嚓一聲。
直接砍斷男人右小腿。
以至於斧刃深深鑲入床板。
「啊~」
撕心裂肺的慘嚎聲透入雨幕深處。
即使喝的爛醉如泥,男人仍舊被斷腿之痛疼醒。
看著被濺了一臉血,緩緩舉起利斧的少年。
男人強忍疼痛,毛骨悚然道:「阿……阿飛,你,你要做什麼?!」
少年面無表情道:「我要將你……活活砍成一灘肉泥!」
第二斧,悍然落下。
一斧、一斧、一斧……
少年不知道自己砍了多少斧。
等停下手來,男人早已沒了人樣。
每一塊血肉、每一根骨頭,包括人體最堅硬的頭骨、大腿骨,都被砍碎了。
床上,只有一灘冒著絲絲縷縷熱氣的肉。
粘稠鮮血,順著床縫不斷滴落。
嗅著刺鼻的血腥味,少年神情無悲無喜。
並沒有第一次殺人的惶恐。
「咣當~」
扔掉卷刃的斧頭,滿身滿臉都是鮮血的少年走出屋子。
拔起鐵劍,回到自家院子。
走進屋裡,阿飛將翠兒姐的頭骨,兩根大腿骨,包進那件綠裳里。
隨即將綠裳,還有娘親的靈牌,放進包袱中。
仔仔細細,一眼一眼,環視生活了十五年的屋子。
少年沉默了好一會,俯身輕輕吹熄桌上的燭火。
雨小了很多,從傾盆如注,至淅淅瀝瀝。
少年站在小院中,那雙和他娘親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眸,掃過院內每一樣事物。
「走了~」
少年喃喃。
緊了緊手中鐵劍。
最後一次走出小院。
再也沒回來。
……
雨夜。
小鎮西北地界。
那座坐落於神木林前、太平河畔的籬笆院,靜謐無聲。
瓦屋正堂,盤膝而坐的青衫男子,忽然睜開微閉的眼眸。
「進來吧~」
溫潤如玉的聲音飄進黑夜雨幕。
青衫男子袖袍一揮,幾步外桌案上的蠟燭,無火自著。
噠噠噠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最後落於屋門前。
少年沙啞聲音響起,「先生,腳上全是泥,小子就不進來了。」
青衫男子二次揮袍,嘎吱聲中,屋門緩緩敞開。
門前,身著粗布麻衣的少年,肩上背著包袱,腰間懸佩木劍,手裡緊握鐵劍。
濕發黏在額頭兩鬢間,緊緊抿著薄唇。
「先生,翠兒姐死了。」
少年伸出手掌,輕輕拍了拍包袱。
「姐姐的頭骨在裡面。」
青衫男子眼帘低垂道:「所以呢?」
少年面無表情道:「那位趙府管家口中的所謂公子,將翠兒姐活活剝皮。」
「還讓惡犬將翠兒姐撕咬至死,啃食殆盡。」
「這口氣,小子咽不下~」
青衫男子輕嘆一口氣,道:「孩子,那位青年,乃當今魏國文景帝第九子。」
「你明白這個身份,於你而言,意味著什麼嗎?」
少年點點頭,「明白。」
「那位公子,是天上的雲,而我,是地上的爛泥。」
「他是龍子,而我不過陰溝里的蟲子。」
「我若當真宰了他,魏國無我容身之地。」
「我會如一條狗,被魏都高手日夜不休,攆的滿世界跑。」
「我的下半輩子,將顛沛流離,再也睡不了一個安穩覺。」
「可是先生……」
少年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難道,就讓翠兒姐白死嗎?」
「難道,他魏都皇子就能殺人不償命?」
「先生,我咽不下這口氣啊!」
「先生,這世道不該如此!」
看著恨意滔天,以至於清秀面龐猙獰扭曲的少年。
青衫男子心頭不由得一顫。
「先生,我師父,不會因我所作所為而身陷險境吧?」
原來如此。
青衫男子眼神一黯。
少年來此,並非是為了探究那位魏都皇子的真實身份。因為不論他是誰,少年都殺定了。
少年唯一擔憂的,是怕自己所作所為會牽連到那位師父。
『我到底哪裡比不上那條冷血畜生了?!』
青衫男子於心頭輕語道。
「孩子,你見過你師父出手嗎?」
少年點點頭。
當年師父一劍開山的恐怖威勢,至今仍歷歷在目。
「孩子,你師父遠比你想象中的更強大。」
「至於九皇子,身邊有兩位貼身守護的四品武夫,日夜輪換。」
「不過一行人從魏都遠道而來,舟車勞頓,恰逢天降驟雨,那兩位武夫,會選擇歇息一夜。」
「孩子,此夜,是你刺殺九皇子的唯一機會。」
「祝你好運。」
少年後退兩步。
沖青衫男子低下腦袋,彎下脊樑。
「先生,這是小子與您之間的最後一面了~」
「先生再見~」
望著少年迅速隱沒於雨夜中的單薄背影。
青衫男子輕語道:「孩子,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