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耳光響亮(1)

1.耳光響亮(1)

從現在開始,我倒退著行走,用後腦勺充當眼睛。***那些象徵時間的樹木,和樹木下紛亂的雜草,一一撲入我的後腦勺,擦過我的雙肩,最後消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見時間的枝頭,最先掛滿冰雪,然後是秋天的紅色葉片,然後是夏天的幾堆綠色和春天的幾簇鮮花。我馬不停蹄地倒走著,累了就看看電視或倒在席夢思上睡覺,渴了就從冰箱里拿出易拉罐止渴。我沉醉在倒走的姿態里,走過20年漫長的路程。一頂黃的蚊帳攔住我的退路,它像一幀褪色的照片,雖然陳舊但親切無比。我鑽進蚊帳,躺到一張溫熱的床上,想好好地放鬆一下自己。

我睡在20年前某個秋天的早晨,一陣哀樂聲把我吵醒。我伸手摸了摸旁邊的枕頭,枕頭上空空蕩蕩。我叫了一聲媽媽,沒有人回答,只有低沉沙啞的哀樂,像一隻冒昧闖入的蝙蝠,在蚊帳頂盤旋。窗外不太明朗的光線,像是一個人的手掌,輕輕撫摸對面的床鋪。我伸了一個懶腰,打了兩聲哈欠,朝對面的床走去。父親已不在床上,只有哥哥牛青松還睡在迷朦的光線里,鼾聲從他的鼻孔飛出來。

我對著門口喊牛正國,何碧雪,你們都啞巴了嗎?牛正國是我父親的名字,何碧雪是我的母親,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們的大名。屋外靜悄悄的,他們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我抓起床頭的襯衣,匆忙地穿到身上,把第五顆紐扣塞到第四顆扣眼,用第一顆扣眼套住了第三顆紐扣,胸前的襯衣亂得像一團麻,正如我亂七八糟的心。嗚嗚地哭著,我走出卧室,看見母親坐在一張矮凳上。她坐得很端正,雙手伏著膝蓋,兩隻耳朵誇張地晃動,認真地聆聽收音機里的聲音。收音機像一隻鳥懸在她的頭頂,聲音如雨點浸濕她的頭和眼睫毛,彷彿有一層薄薄的煙灰慢慢地爬上她臉蛋,她的臉愈來愈難看愈來愈嚴肅。她輕輕地對我說:**逝世了。

說這話時,她並不看我,試圖從凳子上站起來,但她的身子晃了幾晃,幾乎又跌到凳子上。等她終於站穩,我覺她的雙腿像風中的鐵絲不停地顫抖。我突然感到全身冷,對母親說爸爸不見了。母親的目光撲閃一下,說他可能去學校了吧,但他從來沒走得這麼早。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夜色在我凝望的瞬間匆匆逃走,白天的光線鋪滿街道,窗口下那團光線照不到的地方,依然黑沉沉的,像是夜晚脫下的一堆衣裳。

中午,朝陽廣場上聚滿了悼念**的人群,我跟隨母親坐在興寧國營棉紡織廠的隊列里。太陽像一個快要爆炸的火球,烤乾了木器廠的粉末,燒爛了路旁廢棄的單車輪胎。許多人把書本和報紙蓋在頭上,他們的臉膛一半明亮一半陰暗,撕報紙的聲音和放屁的聲音混淆在一起。悼念大會還沒有正式開始,我站在母親的肩膀上,看見整個廣場被黑壓壓的人頭淹沒,婦女們結著辮子,男人們留著小平頭,偶爾有幾個光腦袋夾雜在人群中,像是浮出水面的匏瓜。會場的右角,靜靜地裂開一道口子,楊美一絲不掛地朝會場中央走來,用一張破爛的報紙蒙住雙眼,身上的污垢像魚的鱗片閃亮。在朝陽路、長青巷,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得這個從不說話從不穿衣服腦子裡有毛病的楊美。沒有人阻擋他,他所到之處人群紛紛閃開。眼看著他要走進棉紡廠女工的隊列了,幾個未婚的女工出尖叫。這時,一位肥胖的公安從人群中閃出,像一座山堵在楊美的面前。楊美撞到公安的身上,就像撞到一隻吹脹的氣球上,被彈了回去。楊美撞了幾次,沒有把面前的氣球撞倒,便扭過身子準備改變路線。

公安用他寬大的手掌扯下楊美臉上的報紙,問他為什麼蒙住眼睛?楊美的兩顆眼珠望著天空,眼眶的下半部填滿了白眼仁。一群小孩圍住楊美喊:聾子、啞巴、壞蛋、神經病。公安說你也懂得害羞,懂得害羞就趕快回家去穿褲子。公安推了一下楊美。楊美突然蹲下身子,大聲地哭起來。楊美的哭聲中,飄出一串清晰的語:主席不只是你們的主席,也是我的主席。你們可以悼念他,我為什麼不可以悼念他?你們可以叫我壞蛋、神經病、流氓,不可以不讓我參加追悼會。公安伸手去拉楊美,楊美的胳膊拐了幾拐。公安說我不是不讓你參加追悼會,只是你這樣太不雅觀。如果你真要悼念**,那麼請你先穿上褲子。楊美抬起頭,望了公安一眼,說真的?公安說真的。楊美抬手抹淚,從地上站起來,說我這就去穿,我這就去穿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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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響亮(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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